得整整齐齐的众学子,颇有堂前栽下的一丛丛桃李树苗之感。
他咳嗽两声,用严肃顿挫的语调开讲:
“顺道者成,逆道者亡。古今通观,莫不如是。
“圣人王者,行合天地,德配阴阳,是为圣王之道。民众受圣王教化而开悟,始知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道,长幼之序。由此可以见得,王道秩序不靠权威压制,不靠刀兵侵伐,而是堂堂正正地,建立在圣王的仁誉之上。
“前朝奉氏,狼子野心,大肆兼并四隅之地,正是背弃了圣王之道。不但穷极奢靡,为物欲声色所昏蔽;甚且杀戮无方,面刺其过者朝谏夕死。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整座朝堂遭到蛀蚀朽坏!知国存而不知国亡在即,知安乐而不知灾殃将临,终至天怒人怨,业祚亦难免于倾覆。”
人头攒动之间,睢竹把眼光射到北院座位第一排左侧的冯赆身上。
绿草坡面异常平整舒缓,就势向上一圈一圈“座位”,前后左右更无遮挡,不论谁人搞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冯赆委实太突出、太扎眼了:在这庄严的氛围里,诸学子皆面朝坛上,崇敬贪婪地聆受师尊的知识;只有他低下头,一脸心神不属模样,五指在草丝上轻轻地拂动着。
师尊显然也注意到了,略略提高嗓音,点了冯赆的名字:“阿赆可知,这王字作何解释啊?”
一阵哗然中,小娃娃不太情愿地起立了,翘着下巴尖儿,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师尊,王字三横一竖,三横乃天地人,一竖乃参通天地人者,是谓王。”
“拆字作言辞之工,不足为道。”师尊苛刻地摇摇头,“你且解释,何为天地人?”
冯赆眨眨眼睛,满脸认真道:“君王受命于天,自当法天而行,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是为一重;君王遵从先圣之道统,不逾其矩,考诸三王而不缪,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是为二重;君王盛德感化,以身率人,上行下效,本诸身而征诸庶民。是为三重。”
冯赆在书院里最小,最恃才而骄,师兄们对其心怀恶感,偏偏还算认可这番回答,或正色听取,或低头笔录,直至耳闻最后一句,方才恍然他在故意往师尊名讳上面引去。
一时之间,师兄们各个神色怪异,视线从上下八方汇聚到冯赆身上,仿佛要把他射成个筛子。
空气中静得快要凝固了,师尊终于摇摇头,半觑着眼睛说道:“我表字三重,取自‘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这三重,而非王道所通的天地人三重。”
他慢慢地拈着颌下的髯须,非但没有生气,嘴边的皱纹甚至有些舒展,看得出满意,满意之余,又不忘对学生的敲打,“君子当居上不骄,为下不倍。阿赆要谨记。”
冯赆收敛两分,恭声称是,一径施施然叠腿坐下来,对于那些刁钻嫌恶的视线毫不以为然。
师尊髯须抖了抖,再次咳嗽两声,眼神不慌不忙地转移,继续讲述圣王修省与德政善治等道理。
三个新来的挨着肩坐在最后面,枚琛默默无言,归石嗤嗤笑道:“他好勇。”
睢竹掂了掂白纸扇,神情安适地转向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此子前途无可量也。”
夷吾山八百子弟,分成东南西北四院,三人上山前,冯赆一直是书院的第一名。
睢竹早有耳闻:书院气氛融洽,人人团结友爱,而冯赆作为师尊最重视的弟子,自认天赋异禀,长年独来独往,对待书院的师兄们傲慢异常。北院同窗学子谈到他时,不觉得与有荣焉,甚至责备他以“离经叛道”“目中无人”等等字眼。
三人上山后,冯赆学名一降再降,前三分别让睢竹、枚琛、归石摘取了。冯赆一向争强好胜,无论在任何地方都要拔尖儿的,莫名其妙掉到第四,一口气委实难下咽,怒气腾腾的就找上了门来。
在一个春风习习的上午,他扬着脸,叉着腰,初见时那副冰清玉洁遗世独立的形象完全破了功,更像是一个凶横的小兽,独自面对着三个跟他抢占地盘的大仇家。
他恶狠狠说道:“我要跟你们辩论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