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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夜已如浓墨般难以化开,寻常的铺面早已打烊,可在霞萝城南的一个叫作“蚤蚂”的腌臜角落里,借着低洼的地势,顺势向下挖坑钻洞,堆挤着鱼龙混杂的酒肆,见不得光的小作坊,以及光怪陆离的私妓馆和赌坊。夜越深,这里仿佛越有一种异样的活力,各个黑黢黢的门洞不断有人出来进去,从窗口和烟囱里亦不停向外喷涂着烟雾。好在与其他地区有着自然的地理隔离,声音和光亮都难以传到外面,也就成了这城中人人心照不宣的法外之地。
在其中一个半地下的小客栈里,一间最不起眼的客房中,亓深正准备和衣而睡,忽而察觉到门外有人影飘忽而至。他无声地走到房门边,一手覆上腰间的刀柄,但就在他判断门外之人并无杀意之时,那人已经扑进房中,不容分说地与他缠斗起来。
亓深收刀入鞘,冷静应对对方毫无章法地进攻,瞅准时机,一招擒住对方,将对方压在桌上,顺带将门重新掩上。
听着四下里房客们窸窣回房的声音,他松开了对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被他松开后就势坐在地上,浓重的酒味迅速在这间小小的客房中扩散。
亓深不知他遇到了何事,竟如此失魂落魄,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只好拿起桌上的水壶为他倒水。
“告诉我,”他的声音细弱蚊蝇,又不知有多少委屈和不甘糅杂在其间,“你与她,已有子嗣了吗?”。
盛了半碗水的茶碗歪斜着落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几乎将浓夜划出裂隙。倾洒出的水在桌面无声蔓延开来,渐渐从亓深的指尖沾湿到掌心。
“未曾。”仅犹豫了片刻,亓深便重拾笃定,其实本来连片刻的犹豫也不该有。
“未曾……”亓珵嘲笑着重复他的话,“若不是你,难道是我不成?”
他踉跄着从地上起身,晃荡一下,在亓深眼前站定,他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看到亓深眼中的不解,他补充了一句,“是她母亲所说,她已然孕育过……那你说,那人会是谁,在何处苟活,又为何还不来救她?”说完,他死死地盯着亓深,眼中的颜色比这沉沉的夜还黑。
直到听到他这番话,亓深一直以来心中的猜疑,才终得笃定。
亓深扬起一丝苦笑,眼中亦漆黑,没有半点光亮。
“待到沧溟,自见分晓。”
……
亓珵走后,亓深始终无法入睡,反倒想起了很多汝安刚离开河中时的事。
他还记得自己被绑缚于高高的木桩之上,在城门前示众时,看到汝安身着缟素,远远地走来的情景。
许是体内余毒未清,又或是仲春的骄阳灼人,午后热气久久难散,以至于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些层叠的幻影。
他仿佛看到数百年来,从这片土地上离散的所有族中女子,或未及笄,或已为人妇,或遭押解,或乘着华丽的车驾,皆身着白色的缟素,自远处向此处缓缓而来,这一列雪白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尽头。
中土的女子出嫁,本该着鲜红嫁衣,可自长原一脉贺兰氏被迫以这种方式重回百越后,远嫁之人皆会着一袭缟素。长原贺兰与曾经居于百越的贺兰一脉已有天壤之别,孤身流落至此,名为和亲,实则为奴为役,为人百般□□□□,直至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不知已是多少前人的命运。
所以至少这最后一程,就当是为自己极尽庄重地送葬了。
眼看着那一抹白影越来越近,纤细的身躯努力地挺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不知她现在怕不怕,难不难过。
泪水难以抑制地从亓深的眼角坠落,他想强迫自己扯起嘴角,却感到一股强烈的悲戚在身体里冲撞,几乎将他撕裂。
他唯有向天嘶吼。
军中鲜少有人见过汝安,但见牧茧与她在一处,明眼人也猜出了八九分。百越达到目的,按照约定退兵后,守城的将士将他接回城中,态度却多是僵硬和冷淡,仿佛在说,搅得满城风雨的贺兰女,竟是你的人。
他带着一身伤,返回自己府中,径直走入汝安在时,为她安置的小小院落。
一阵风拂过,院中的落叶在地上翻卷而过,好似很久都无人打理了,这便是他能给她的生活。进入她的卧房,有淡淡的植物香气萦绕而来,许是她平常无聊,喜好摆弄药草的缘故。绕过正对着门的屏风,便可看到摆满整面墙的各类小物件,有些是从南林的宅子里搬来的,有些是入住这里之后又新添置的。
他的手拂过桌案,轻轻将表面的灰尘擦出一道痕迹,可他仿佛并未在意,径直将手伸到了一只面具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半透明的南红小瓶,里面隐约可以看到一枚小小的药丸。
这是什么……
“将军……”
亓深将小瓶握紧,缓缓转身,凛绽立于门边,与他隔着一扇屏风相望。
亓深看着屏风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