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舱室,望进去一片黑洞洞,他更加觉得无依无靠。
他罕有这样的体悟,特别是最近十几年,自从封了宝亲王,走到哪儿,俱是一呼百应,皇后领着嫔御、太监宫女,花团锦簇地围着他。
若说寂寞,住在西二所当光头阿哥那几年倒曾有过,可自从娶了富察酉酉,转头,再不济扭扭身,总能看她垂着脸温顺地候着他。
今儿,全因为她病了。她病了他马上觉得寂寥,那些年的煊赫热闹风光无两,全因为他知道他回头她总等着他嚒?
三步两步迈进去,一掀帐子发现她趴着,一头乌发散得满床是。他轻轻凑近看她的脸,发觉脸下哭得一片湿,她阖着眼睛皱着眉,眉心纵成淡淡的“川”字,呼出的气息淡淡的。
他蹑手蹑脚上床,柔柔把胳膊从她腰下肘窝掏过,把轻飘飘的她捞在怀里。立刻像抱了个小火炉在身上,他坐稳了低头去她唇边试一试,呼出的气火热。再去贴她的头,热度反复了。
可她睡得像个孩子,他不舍得吵醒她,也不敢叫人。盘膝坐着把她拢在怀里,她就像若干年前一样,睡在他怀里。
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儿小阳春刚走,她还怀着永琏,想哭不敢哭,欲恸不敢恸,她把自己憋得像个木头人儿,他放心不下,就把她搂在怀里,抱着,整夜整夜不撒手。
后来永琏和永琮出事,他再没抱过她,连见都不敢见她,两个儿子,她都没见到最后一面。他怕她问,他怕她伤心,他更怕眼睁睁看她伤心,无能为力。
共过苦的人,因那经历太惨痛,反而怕了,不愿再第二遭饮苦。他只能回避,走到长春宫再拔腿就逃。
今儿他又有了别的怕。她,富察酉酉,有一天不再等他,或者她也跟儿子们一样……
乾隆给自己的念头吓坏了,他摸着她的手,把手指一根一根间进她的手指,纠缠妥当,叫她:“酉酉!”
她听见他叫她,醒转来,小声对着他喃喃:“我替他。我替他。”说了一大串后,她搂着他的脖子,头垂在他胸上,一个劲儿说,“我们在一处,我们在一处。”
嗓子一直哑着,甜软的声气像被铰破的缎子,一丝一缕不聚堆儿,听得人好像给细绳儿剌着那么难受。
两次嫡子去世的痛猛然一起锥他的心,以前躲着避着不想面对的丧子之痛猛拍过来,他像被高崖上的落水浇扑了一样浑身冰凉,心里更疼。
她的手紧紧勾着他的脖颈,勒得他生疼。他才猛醒她魇住了,她没醒。
他拍她的背,叫她:“酉酉,醒醒。”她一点反应也无,眼泪汩汩从眼角涌出,他用脸去蹭她的脸,双手在她细瘦的背上轻轻拍着,兜着她在胸前晃,叫她的名字:“酉酉!”
情急时的反应最真,他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比起她,他的伤感、不敢面对都轻飘飘地不算什么。没有她,他怎么办?
早上还要斟酌要不要满足她,给她摸摸脸,这一下他明白过来,不用斟酌,他紧扣着她的手,把她的手背贴在颊边:“酉酉,醒醒,给你摸。”
使劲把她抱在胸上,直到心贴着心,他觉得她的心还跳,胸上仍有微微的起伏,他感到她身上的活气儿,才有些心安。
若是有法子让他回到今天晨间,他愿意拿天下换,换他回去,听到她说要摸摸脸,便一口答应,捧着她的两只微微粗糙的手,贴在脸上。
若是能回到昨夜,那更好,他愿意用天下、权势、威严,所有,他所有的所有,换他没对着她的后背哼那声“喜绕”,换他没躺了片刻又让她起床帮他穿衣裳,他拂袖而去。
“喜绕”是多大的天雷,彦儿在身边这个雷就一直在,可是金川战事不平,彦儿和福贵人都不能处置;她昨儿汗身子起来晾呼就是今儿起病的源头。
“主子。”她已经说不出话,费尽力只吐出这句。
“酉酉。”他也说不出话了,他甚至想哭。
“我渴,主子帮我倒口水喝。”
他转头想喊影青,可那名字他厌恶,还没说出口,皇后尽力用手指头捏着他的,说:“主子,别叫她们进来。”
多难得,只有他俩,太后不在,嫔御不在,甚至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在,只有他俩对着。她简慢些、他对她放纵些,也没人盯着、讶异。
喝过水,她靠在引枕上,盯着他,说:“主子不抱我嚒?”喘息一阵,又说,“刚抱着我,我很受用。好像很多年没这么抱着我,也没这么抱着我们的孩子……”
他忙把她重新搂在怀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抱在怀里就眼睛发酸,喉咙发紧。
皇后伸手在他下颌蜻蜓点水一样点了一下,说:“刚做个好梦,梦里什么都有,所有的遗憾都弥补了。他们……”她说着也哽咽,顿顿接上,“他们三个,都在。”
他知道她说的是那三个孩子。像拍小孩那样拍她的背:“以后还有!等好了,我们再生。或者不想生,你抱一个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