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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轻垂下眼,上一生,曾有驱不散的烦闷萦绕心头五十余年,如今那烦闷再度袭上来。

不过是父亲的一句话,他顿时仿佛置身迷雾里。水到渠成的事儿,还有二十多天就得,临了,居然黄了。刚刚的浑身舒爽轻松一扫空,他胸中憋闷。低头看时却是一身展展素淡的衣裳,连个褶儿都没有。

为着娶福晋,他身边的几个侍妾格格都醋溜溜,多亏就算这样,伺候他仍尽心,这一身衣裳都洗浆地一丝不乱。只是,脚下的千层底凉靴有些高低,想是脚后跟磨得不平。若是富察酉酉在,这样的鞋早该换了。

可她不在。

弘历预备跟酉酉成婚的西二所最近一月都热闹,熹妃娘娘和内务府的人一日三趟五趟去,熹妃爱护亲生子,内务府的人最会瞧主子眉眼高低,对这个传言中的“金匮太子”,太监头儿终于抓住个巴结的由头,再加上暑热,弘历住处简直热闹得过分。

喜房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囍字和喜花还没挂,满眼已是喜气洋洋的红。一句“咳血”叫停了?

弘历难得露了情绪,淡淡忧地抬一抬细长弯弯的眉眼。正遇到雍正爷看他,天威俨然高高在上的父亲换上一副慈父的神情,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贴己地说:“好姑娘多得是!朕必给你再选个好的。”

“不。”弘历当了六十多年专断天子,这会儿驳起父亲来也斩钉截铁,下意识一样,且已经不会躬身打千儿,话出口才觉得口吻不妥,忙艰难对皇帝弯腰拱手,换上平和沉静的口气,说,“皇阿玛,儿子还小,还没做出实绩,本觉得谈婚娶尚早。若是察哈尔总管家的女儿病弱……”

话越说越弱,他仔细思量着,就算富察酉酉病了,他也等她。何况她大约不是身子病,是心病。想到她上辈子最后同他说的话,他心中的烦闷转成一阵剜心般的疼,他强忍着吸口气,继续说:“姻缘天定,皇阿玛第一眼瞧中的,必是好的。儿子等她,若是果真没福……”

说不清是他没福还是富察酉酉没福。弘历还有七十年的寿数,难道这七十年都将活在憋闷郁结和剜心的疼里?

上一世,乾隆不是没想过自救自愈,他也曾想重新爱个人。他当真疼惜别人,他给彦儿的关心爱护是连酉酉都不曾有的,到头,不过是在酉酉给他留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沙沙的疼,不烈,悠长,像雾在阴影里,撕扯着之前的伤疤,腌着不让伤口愈合,只让他疼,想不起来的时候也疼。

他到死的时候终于承认,大概爱人和被人爱都只有一次,错过就没了。隔着七十年的岁月往回看,还是当年的那片月色最动人,只有当年月色里的富察酉酉对他最真。

白月光,不知是因它曾照过富察酉酉,还是因富察酉酉曾沐在那片月色里,对他成了独一无二的意象。富察酉酉就是他的白月光,他不能因她一句“咯血”,更不能因她曾求他“别见了”就当真不见。

弘历“扑通”跪倒在地,不管不顾,说:“儿子求个恩典,太医院院正医术极高明,能不能去察哈尔总管府上替富察氏断断症?”

雍正被弘历这一跪惊得后退一步,诧异睨着儿子,心中疑窦丛生。这个儿子一向尊贵,从小养在圣|祖爷身边的龙孙,举止端严华贵,喜怒不形于色。对富察氏的婚事,他原来稀松,瞧不出来乐意还是不乐意,这会儿婚事乍变,他情急之下竟露出真情。

僭越请太医院院正去瞧病还罢,毕竟是上三旗家娇养的姑奶奶,又指给皇阿哥做福晋,跳一跳脚也够得着太医诊症了;难得的是弘历这一跪。他从小为谁跪过,顶多是为兄弟弘时弘昼闯祸,还有为功课被严父雍正罚跪。说到女子,大约为母亲熹妃都没跪过。

难道弘历早跟富察氏相识?真是小儿女情投意合也不怕,只怕是皇子结交外臣。弘历这哥子人冷,在男女事上不甚热衷,听说他对开了脸的大丫头都是编成队轮着翻牌子,交差罢。那对富察氏也该一样,成婚与否,与谁成婚,不过是开府办差前例行公事。

既然是例行公事,富察氏咯血,一样身份地位的女孩儿换一名便罢,可他竟然这么不管不顾“扑通”跪得山响,还非富察氏不可。断断不简简单单为情情爱爱,就是为了岳丈察哈尔总管的身份……

雍正最爱看这些琐碎处,且疑心重。登基五年,九龙夺嫡的往事历历在目,兄弟允禩允禟在朝不安分,他的三个儿子也都长成了。成年的皇阿哥会不会也学着叔伯的样子觊觎皇位?若是兄弟和儿子联手,岂不棘手?

纵是耳目甚多,总不会十二时辰跟着哥子,真有心捣鬼,总有办法,昔年他们兄弟还曾用番文写密信。

雍正心里不爽,不看弘历,改盯着眼前的砖地,沉吟片刻,说:“赐婚有旨意的,让院正去瞧瞧也不个别。”背过身,接着说,“只你别去,没成婚,不相宜。”

说完,雍正扭着头鹰隼雄视从肩头审视弘历,点漆的眼睛收了所有的光,只盯住跪在地上的儿子的青皮脑壳儿。既丢下这么一句,他倒要看看这位皇阿哥听不听他的训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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