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接到牟庆的电话,他直接讲幸子刚刚过世。我一晃神,扳手砸到脚趾,喉咙没挤出哀嚎,反而发出一声诡异的咕哝。牟庆没理会我的怪声,催促说:"阿若要疯了,你快过来。"
天差不多黑下来,现在过去大概要陪阿若守夜。叮嘱过万次郎和艾玛后,我和武臣碰面,一起骑摩托去幸子家。
幸子家在世田谷区,那地方不适合轰鸣的摩托车。闹哄哄地去送葬似乎是对死者的不敬,幸子不会介意,她最爱深夜骑着阿若的摩托搅得这片富豪区不得安宁。
牟庆在门口等我们,庭院站了一堆茫然愧疚的人。牟庆说幸子连着三天高烧,不清醒时抓着谁都喊阿若,她父母这才让阿若进门。六点左右幸子开始吐血,喊痛。在阿若差点儿跟医生拼命的时候,幸子睁开眼睛,咳了一声,把卡在喉咙的血全呕出来,咽了气。
我试图想象幸子最后的神情,猜测她清醒时有没有想起我们。男人们三三四四叼着烟,老太太们大呼小叫,有几个穿着私立女高校服的女孩聚在门口,还在抹眼泪的那个,之前在幸子身边见过。
幸子才刚刚过世,整个街区的人就聚在现场说长道短。她弟弟从屋里挤出来,请我们进去陪阿若。男孩脸上有种懊悔的不甘,我例行公事讲"万分抱歉",说完后又觉得刻意造作。好在他没介意,应了声走在前面引路。
我们穿过前厅,空气中是哀哭声和麦茶咕噜咕噜的味道。没人组织守灵,一切自发按照步骤进行:人群、酒水、热潮。厨房有人看火,预备煮东西给守灵的人吃。那群女人看见我们,眼睛斜过来,脸背过去,手掩着嘴嘀咕"那些不三不四的"。
"不必在意,我们都尊重姐姐的选择。"幸子的弟弟抽着鼻子,"长舌妇只会在阴沟里嘀咕。"
我们站在停放尸体的房间门口朝里看,幸子的母亲和几个女人坐在房间深处,高高在上冲我们招了下手。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醋味,我忽然意识到她们刚给幸子擦干身体,换上寿衣,完成这项神圣的任务让她们越发高不可攀。
她母亲说:"请进来看看她吧。她还是一样漂亮,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我强忍着不反驳她此时此刻功成名就般的骄傲,但幸子决计不会喜欢这件衣裳。不知道阿若在干什么,竟然任由这群女人鼓捣幸子。
我凑近想把幸子看进眼里,却总是恍惚,只好一寸一寸仔细揣摹她,暗自庆幸还好阿若不在跟前。
她们把幸子的长发梳顺了,婴儿般细弱柔软的发丝像张网铺在她身下,黑与白碰撞,像祭祀仪式将她束缚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初见时她还是毛刺刺的发茬,我只道阿若换了口味,幸子也漫不经心撒谎说她乐意这样。阿若喜欢长发,幸子便对脑袋上那层毛茸茸的发茬更加宝贝,碰到都要挨她打。药物和先前的治疗让她的头发像蒲公英一样脆弱,她硬生生把头发蓄成现在的长度。
幸子的脸太白了,她们给她上妆,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重,越发显得那张脸白得无可挽回。我想起先前阿若给幸子描眉,半截眉毛画到头发里,笑得幸子踹了他几脚。幸子的皮肤摸起来像阳光下的苹果,给她描眉时,她直勾勾盯着人,半点儿不羞。她喜欢把眉毛画地细长,描画完对着镜子看半天,满意了就跳起来拍拍给她画眉的人的肩膀,高低夸奖几句。
"阿真,你比他们都厉害,找不到女朋友真是太可惜了。"她虽然这样说,但跟阿若一起取笑我是恋爱废物时从来不嘴软。
我不能再看她,我不知道站在这个火炉似的房间有什么意义。幸子被这群女人妆点的不像我们这边的人,她倒向她的母亲,属于这群深夜中赶来的哭丧妇。现在的幸子要陪着她们哭嚎,她是她们今夜的主角。
怪不得阿若不在这里,也还好幸子没有等他。我该去找阿若,阿若还是我们这边的人。
走廊上有几个人影抽烟,没什么可聊的,便说"她身体一直不好"。
"如果仔细养着兴许还能再撑几年。"
"谁也没想到,才十七岁,这么年轻...."
"要我说,当初他们就不该听她的..."
没话找话,翻来覆去好像当初拒绝幸子的要求,坚决进行治疗,幸子就能活下来。
幸子早料到自己的死亡,她宁愿死在肮脏腌臢的舞厅,也不愿死在白花花的病房。她不再回家,把药全丢进垃圾桶。对她来说,这些是小毛病,不会妨碍她从人头攒动的舞厅中牵着阿若的手旋转,再极其信任地合眼倒进他怀里。台上会唱杏里或是竹内的歌,鼻间弥漫着酒精、廉价的脂粉味以及呕吐物的酸味。之后她会和我跳一曲,只牵着我手指的前两节,偶尔会在音乐的尾音中吻一下我的脸颊,接着要再去吻阿若两下。无可厚非,阿若才是她的男友。
我们一起跳舞,一起打棒球。幸子总在场外大喊,喊得畅快淋漓,还以为她有多懂。等结束她还沉浸在脸红的欢呼中,一面给我们递水,一面说其实她从没弄明白规则,但阿若挥动球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