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木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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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10日」
这里是海市唯一的露天地铁站。
至少在十二年前还是这样。
甜腻女声从扩音器里缓慢传来,拖着冗长的尾音,黏糊糊地播报下一班地铁即将到站。
圆形车头,白色车厢,地面的黄色标识腰线,迎面送来新一阵令人生畏的冰冷雾气,青灰渐至苍白的冬日天空被呼啸而至的车身拦腰截断,玻璃另一侧快速闪过的乘客头颅温暖窒息,如同高低起伏毫不透气的林海。
方清月把背靠上冰凉墙面,静静等待铁轨摩擦的隆隆巨响抵达耳膜,但在新一班列车停稳之前,还是没忍住抬手再一次摸了摸左手肘刚缠好的纱布。守在一旁的中年女乘务员见状连忙又蹲下来,满脸紧张地第四遍重复问题。
“小姑娘,你没事吧?又疼了?”
她转动脖颈,慢慢摇头。
“没事。”
不疼,只是有点凉。
这种剐蹭所致的皮外伤带来的痛觉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消退,但紧身毛衣在多裹上几层纱布之后就会失去宽容度,所以袖子只好被挽得高高的,她的整条左手手臂只能暴露在室外寒冷的空气中。
而这件多加的男款外套显然又太过宽大了,袖口几乎可以容得下她的五倍手腕,瑟瑟凛风从那之中偷袭入体,仿佛有无数笑里藏刀的细小蚊虫钻进了骨头缝里。但就算是这样,浮尘依然在冬日斜照的阳光中不知停歇地跳舞,毫不倦怠,亢奋得莫名其妙。
女乘务员站起来,望向她身后挥手,发出“回来啦,这么快!”的感叹。
明亮光线很快被挡住,略加粗的呼吸声接近,雀跃浮尘被上下起伏的黑色毛衣边缘挤走,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过分偏执而牢牢黏在了那上面。她默默收紧右手,手心里的扁方形物件硌着她的掌纹。
“方清月。”
粗针毛线向下平移,窸窣几声过后,年轻男生的脸重新出现,曲腿蹲在她坐的长椅前,面孔清爽,双眸澄澈,但唇抿紧成一条直线,几分钟前拿满大堆沾了她鲜血的消毒棉签的那只手正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瓶刚拧开瓶盖的热拿铁。
她盯着粗针毛线的纹路没动。
因为急匆匆跑了个来回,一缕黑发略汗湿,从他额前堪堪垂下来。虽不及眉峰,但她还是发现他的头发最近长长了一些。
警校对男生的头发长度有严格要求,所以自她认识他起,就一直只见到清清爽爽露出额头的短发,今天这种长度在他头上倒很罕见。大概是要等到过年再去剪吧……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这个……
见她没接,他便把热饮料放到椅子边上,转头冲乘务员道了声谢。女乘务员摆手示意,看看一蹲一坐的两个年轻学生,自觉再待久了就会变成电灯泡,于是便看看不远处的乘务室。
“那小伙子,你好好陪你同学,我先去给我们站长回个电话啊,有事找我。”
“好,谢谢您。”
中年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成辛以转回头来,双腿幅度未变。
“还疼么?”
她的视线从站台边缘上空的跳跃浮尘移到他脸上,静了一瞬,吸一口气,鼻腔吸进深冬时分的清冽空气,不答反问。
“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
说完这句话,他又重新抿起唇角。这个动作显得他的唇线比平时更加坚凛,像是在品尝味道不够醇厚的咖啡。
“你脸色不好。”
方清月淡淡说出结论,把十九岁男生宽大到离谱的外套脱下来塞还给他,面无表情道。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但成辛以没理会外套,依然盯着她。认识成辛以这一年多以来,她发现他很少会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哪怕大一最开始缠她缠得最黏时她从没给过好脸色,拒绝过也躲过,但他也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亲和极了的模样。去年高中同学聚餐的时候骆曦曦吐槽,说他从小脾气就暴躁、待人没耐心、性情特别差,那时她还完全无法想象,直到这会儿才终于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点端倪。
这种表情,明显就是不高兴了。
下巴微微收着,似乎有犯拗的苗头,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出雷霆大怒。但呼吸间显然又在克制。他在克制什么呢……
“你没事就好。”
他上下打量她,反复确定她身上所有的擦伤都已经包扎好没有遗漏,才抱着外套起身,在她身边坐下来,仍然守礼地隔开一小段距离。
“你缓一缓,然后我们去要个监控,我再去给你买个新书包,就送你回家。”
方清月转头,眯起双眼,握紧右手。
“要监控干什么?”
他皱了皱眉。
“我想再看看事件经过,不然还是有点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