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揉搓,浸水,平整、烤干再上一层浆,它会变回原有模样,起眼一看未必能看出什么区别。但有心人细察,便能看到其中的经纬脉络和表面纹理,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无论如何,也难以恢复如初。
何令儿现在对自己的感觉,便是如此。
她感觉自己慢慢地变化,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变化了。
时日流逝,与梦中不同的情景,变得越来越多,每一日充实忙碌,何令儿要拼瓷、习曲,读书,练舞,御马,莳花……还要承欢阿耶阿娘膝下,与友伴们来往聚会,还要时而赴意中人的约并肩出游,说起来,当真忙得连静下心来坐一坐的功夫都没有。
何令儿慢慢便已经习以为常,只要大事上不出纰漏,走向一致,细节上有诸多变化倒也无所谓。
有时候她想,就当是得了一个预兆,自己要嫁给陈留王的预兆罢。
这一世过的又平安又快乐,有什么不好?
何令儿自从得了清商乐谱,果真照苏先生所说的,妥善收藏,只一个月拿出来看上一次。她向来舞技受人称许,每每刻苦练习,已将每一个动作姿态练得臻于化境,却始终还觉得缺了些什么。
她得了清商谱,本想向公仪娘子请教,但苏先生曾有话叮嘱,清商谱稀世奇珍,不可现于人前,她内心斗争了许久,最终还是谨慎使然,绝口不对别人提起。虽然公仪娘子隐约觉察她舞蹈进境有些奇异,旁敲侧击询问过两次,也都被她应付了过去。
何晟毕竟是宰辅之尊,每日公务繁忙,眼角的皱纹时而又多了一条。何令儿有时去书房中问候,见到书房中各地的折子,下面官员的信笺几乎要堆成小山。
她本来对政务之事毫无兴趣,何晟与她也谈说不上什么,时而斥骂她一顿,有时心情好,说上几句例如什么北辽虎视眈眈的动向,延州抵御压力极大,节度使治军有方;又或是朝中枢密使与宰辅之间的各自派系;再或是朝中几位皇子年岁渐长,各怀心思;这其中的盘根错节,蝇营不休,也并非何令儿听得明白的。
她想试探着问一问是否有人和陈留王之间有龃龉恨意,以至于引发刺杀,但不敢明言,旁敲侧击,也只知道皇子间表面和睦,即使有什么私下的争斗,也不为人所知,陈留王平素一副温和不争的模样,也无人针对于他。
既如此说,何令儿也就罢了,只能暂时搁下,心想自己低调谨慎行事,总算安然过了这些日子,只须等着有朝一日圣上的赐婚,将一切尘埃落定,再将新婚那一日安然度过,估计此生便再无烦恼。
林夫人时常找了何令儿去,絮絮地询问她与陈留王的交往,也对她念叨起一些后宅的琐碎事儿,例如说,太后老人家要大办古稀寿诞,宫内饮宴,又举办了盛大的马球赛助兴,多么可惜她未曾去啦。例如说,近日里京城不太平有飞贼,许多重臣家中都失窃了物件啦。例如说,官家极其喜爱看重二皇子,多次召见,又让他随行秋猎,却没带上陈留王啦……何令儿只淡淡一听,她对这些纷纷扰扰的琐事本不在意,自从心中有了牵挂,更加不爱出门去惹闲事。
甚至于她还有一点私密心思,她想自己少参与些事儿,保不齐最后便能平安些。因此日子一晃,便就到了初冬。
这一天,何令儿在相府中居然没有什么功课,有些憋屈无聊,叫来玉翘问:“我想出去走走,可有什么散心的好去处没有?”
玉翘从前经常陪何令儿出游,这段日子憋闷在府内,早就心中发痒,喜得笑道:“小娘子终于想出门了?我还以为你近日来变了个大□□,竟是要挖个地下宫殿给你冬眠了呢。”
何令儿嗔道:“多嘴多舌!我看是你自己想出去玩了罢。”
玉翘嘴角一抿也不辩驳,手中帕子甩来甩去,努力思索:“要说最近的好去处啊……”蹙眉半晌,忽地一拍手,“有了!前天我听玉竹……哦不不,是玉姨娘,玉姨娘说起去城外景德寺上香,在山脚下见到一片梅林,已经吐了骨朵,想着这几天就要开花了,咱们现在去,正好赶上头道香也未可知。”
玉爻细声细气在旁道:“昨夜下霜,今日去赏梅正是好时候。”
何令儿与玉翘四只眼睛惊奇地瞪过去——少见这位体弱病娇主动要出门的。
“你们这么看我作甚么?”玉爻反倒先不好意思了,“我也不能每日头痛啊,难不成我的头就跟那景德寺的铜钟一样,每日嗡嗡地被人撞,震个不停么。”
玉翘嬉笑着过去作势敲一敲她头道:“对,让我们来撞个钟,我看就算你撑得住,头也撑不住!”
望着两个婢女打闹一团,世事安稳,何令儿心下怡然,惊异竟已然入冬了,更惊异连梅花都已开放,转过年来便是自己及笄之礼,岂不是赐婚之事也近在眼前!她微笑道:“好,就去赏梅,咱们不进寺,只看花快去快回。”
何令儿着了冬日的月白水云底纹棉缎裙褂,披了件银狐大氅,玉翘一边手脚利落忙碌地给她打扮停当,一边还兀自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