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鸟漫天的叫着“哥哥快割”,地里的活一样接着一样,催的人每天住不下脚。
这个时候在屋里吃饭就坐不住了,我和铁蛋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了两口额头上就缀满了汗珠,像水洗了似的,我把薄纱似的单衣从身上抽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这才吃的下去饭。兰君端着碗说:吃完饭,你去地里看看,看麦可该割了。
不用兰君说,我心里也惦记着呢,今年第一年分田到户,原来公家的地,变成了自己的地,一家比一家看的紧,再加上今年雨水跟的足,都暗暗想着今年能多吃几口白面馍。
走到地里,前两天看着麦穗还发青,随着两个大日头,麦地已经全部变成了金黄,搓一颗含在嘴里,已经有点硌牙,看样子确实到了割麦的时候。
往年有生产队长操着心,今年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就只能各顾各了;割麦不是个轻巧活,不仅要割、收、运、晒,还要压、翻、扬、藏,配上耀眼的大日头,和纹丝不动的树叶,每一样都能要人的半条命。
这个时候,不管大人孩子都要忙活起来,村里的小学校也会放上半个月的“麦忙假”,大点的孩子跟着割麦、打场,小点的孩子跟着拾些落下的麦穗,就连裹着脚的小脚老奶奶,也一瘸一歪的用白蓝色的毛巾,包着米黄色的大花碗,把饭送到地头。
地里的壮劳力更是闲不下,一里长的麦趟子,扎下腰,要一口气割到头,毒辣的大日头晒出油亮的汗,可干活的人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任由热汗从脑门流上眉梢再滴在地上;作为辛苦的调剂,再穷的人家,也回榷上一碟鸡蛋蒜或剥上一枚变鸡蛋,就上黑窝窝,喝上一桶温嘟嘟凉白开,远望满地的金黄,倒也不觉得累了。
没日没夜的干了大半个月,粮食总算收进了家里,都说一顺百顺,今年不仅收成好,连老天爷也帮忙,收麦的时候连块云彩也没有,收完麦紧接着下了场透雨,棒子又不耽误的种下了。
等把粮食收进了囤里,我和兰君围着粮囤,他左瞅瞅,我右看看,看着看着我们就笑了,这两囤再加上余下的四五口袋,算下来能有二千多斤,轻快点吃,一年吃白面馍也够了。
隔过天,兰君就蒸了一大锅白面馍馍,趁着馍馍还冒着热气,我扭下一颗葱,就出门往大街上溜去了。
迎面看见韩老六和他的儿子,正拉着板车往家里运粮,车上摞满了粮食,车胎都快压扁;韩老六已经六十多岁了,面皮黢黑,像蛋皮似的耷拉着,两腮由于常年像老驴一样的咀嚼,已经下陷成一个窝口,种了一辈子地,自称是个种地的老把式,可他自己说,那年也没见吃饱过。
韩老六看见我,不等我问,就眯起眼睛说:盖了祖宗了,别说我活了六七十年,就是老辈子也没见(收获)过那么多的粮食。
解放前,给你们家当佃户,种的是西北的旱地,我当养孩子似的伺候,一亩也就六七十斤收成,还没等进嘴里,早让收租的给收了去;刚解放那阵,倒是种了几年自己的地,但地里起白碱,再加上孩子多,也没敢痛快的吃顿白面馍;过了几年孩子大了点,又都有归了大集体,大集体治好了盐碱地,粮食产量也上去了,可眼见着粮食进了仓库,再出来就没有了。
现如今分了地,才第一次家里见这么多粮食,可谁知道能好几年呢?韩老六的儿子催着他爹赶紧回家,嘴里嘟囔着说:以前吃不饱愁,现在吃饱了有什么可愁的,又没有人去你嘴里抠食吃;韩老六气不过,说:从嘴里抠食的事还少吗,你们年轻人还是不懂得世事,到我这个年纪你们就明白了。
中国自古至今似乎都是这个道理,一项改革在开始的三五年,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善政,但时间一长就变了味,从善政变成了弊政。
谁也没把韩老六的话放在心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端着碗蹲在马路边,把腚撅的高高的,像猪吃食一样吧唧着嘴,吃饱了,他们就把碗放在腚后面,点上一炉旱烟,说些最近的新鲜事。
胡三刚从城里回来,说:这次去城里,城里大变样,也没人喊口号了,墙上也不贴大字报了,街上遍是做买卖的人,有些杀猪买肉的野市也不要肉票了,只是比供销社的要多收一毛钱。
胡三看我走过来,打趣道:不像人家世贵,吃肉从来不用肉票…
我只当是没听见,钻进了他们一堆,胡三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你们知道么,县里火车站边上,又有卖咸肉的了?
几个年轻的青皮问:啥是卖咸肉的?
胡三瞅他们一眼,也不搭话,几个年老笑着说:胡三,那你可尝了鲜了!
胡三不屑的说:他奶奶的,一回说要五块钱,我还不如多买几斤好肉,回家和老婆孩炖上一锅来,吃到肚里来的实在。
说完,胡三突然把脸转向我,说:世贵,你听说了么?南边有些县地主都摘帽了,不知道你可能摘帽?
听胡三这样说,我心里暗自高兴,前几天我也听到了风声,只是只要文书不拿到我眼前,我都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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