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黄天荡数里外。
猎猎西风卷起漫天黄沙,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肆意狂舞,灌得人睁不开眼。
杨缳缩在叔父怀中,抬起一张黄巴巴的脸问:“哥哥什么时候到?”
“快了。” 杨曙摸了摸杨缳毛蓬蓬的脑袋,将它重新按回怀里“外头风大,少吃两嘴沙子吧。”
“可是,已经两天了。”杨缳的声音闷闷地从杨曙胸膛处传来。
距离约好的回家日期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哥哥却还不见人影。她和叔父窝在这前不见人后不见鬼的戈壁滩上干等了两天,心都焦了。
以往,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杨缳不禁想起村里人近来议论的耕奴造反一事。
据说战败的耕奴有不少逃窜了出来,在驰道上四处游荡,靠打劫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官府如今正全力搜捕着,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哥哥从府学归家的路上,恰好经过驰道,难道……
杨缳抓住叔父衣领的手瞬间收紧了。
杨曙似乎猜到了她的担忧,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虹蜺别怕,濉哥儿或许有什么事耽误了也不一定。我们再等一天,倘若一天后再等不到濉哥儿,我们就——”
他话还未说完,杨缳便撒开手跳进风沙里,边跑边喊:“是追风!我听见追风的声音了,一定是哥哥!”
杨曙立刻追了上去。不一会儿,果然听见黄沙深处传出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哒哒哒”地向他们跑来。
杨曙笑了,骂道:“嘿,这狗耳朵。”
白色骏马渐渐显露出身形。一个玄衣青年骑在马背上,正挥鞭赶来。
“哥哥!”杨缳惊喜大喊。
杨濉已经认出了他们,斗笠下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然而等杨缳的模样在他眼中逐渐放大后,这丝笑意又不自觉收敛了回去:
杨缳身上穿的分明是小子的衣裳样式,头发乱糟糟的,脸也黄不拉几,整个人灰头土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吁——”
杨濉俯身下马,问道:“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杨缳的男儿装扮。
杨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嗐,还不是给那帮耕奴闹的。最近日子不太平,我本想叫虹蜺在家等着,谁知她偏不肯,非要跟来。我只好给她找了身小子衣裳穿着,带出来了。”
杨缳生得英气,如今这么一打扮,倒有几分假小子的意思了。
杨濉伸手擦了擦她的脸蛋,指尖立刻沾上一层黄土。再看杨曙,也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心下愧疚,道:“对不住,我来迟了。”
杨缳不以为意,依旧笑道:“哥哥平安无事就好。”
“濉哥儿,路上没出什么事吧?”杨曙把杨缳抱到马背上,牵着缰绳问道,“怎么这次迟了这么久?”
“无事,只是学里突然来了个新夫子,教谕摆了宴席叫我们行拜师礼,这才迟了。”杨濉跟在他们身边慢慢走着,边走边向他们解释。
这次事发突然,他来不及告知家里,想到他们二人在这沙窝子里苦等了他两天,他心头很不是滋味。
“等来年开春,就随我搬到岐州府去住吧。”他说“阿叔你和虹蜺都去,那里繁华,夫子多,郎中也多,读书看病都方便。再者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跟去,我也放心些。”
“可这样一来,开销就大了啊……”杨曙皱眉。
杨缳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们都走了,家里的地谁管?”
杨曙眉头皱得更深了。
良久后,他吐出一口浊气,道;“濉哥儿,这不行。家里那几块地虽说不值个钱,却是祖辈留下来的基业,不能就这么废了。要不你把虹蜺带走,我留下看着它们。”
“我不走。”杨缳断然拒绝“阿叔不走我也不走。哥哥走了还能时常回来,阿叔年纪大了,又不认识路,如何去州府看我们?我不走。”
杨濉叹了口气,不再提了。
杨曙又道:“濉哥儿你若是担心耕奴作乱,大可安心。他们闹事是为了复仇,咱们黄天荡从没人使过耕奴,素与他们无冤无仇,想来也报不到咱们身上。”
杨缳虽不大懂耕奴为何作乱,却不妨碍她跟着连连点头,活脱脱一个高深莫测的老夫子。
杨濉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干脆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自己亲自抱在怀中,又把斗笠摘了给她戴着,一路走回了家。
杨缳自开蒙以后,还是头一次被哥哥这样抱着,只觉十分心安,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到家后,她被喊醒泡了个澡,又洗了头发,一通拾辍后,终于变干净了。
黄天荡和这迢迢大漠的其它所有地方一样,缺水缺得紧,泡澡这样奢侈的事不常有。叔父和哥哥每次都让她第一个洗,等她洗完了,他们才会洗。脏了的洗澡水也不舍得泼,而是沉淀沉淀,再饮牛饮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