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让从偏殿翻出了一张银白色的鬼面,半张脸尽染了血,凝成大片的乌红色。他与秦婉儿讲了个故事。
五年前,陆让第一次跟陈熠上边关。那时的陈熠喜欢站在一个小山丘上眺望对岸。滚滚黄沙中,年幼的陆让读不懂陈熠的眼神,以为他眼里的是对敌军的征服欲,后来才知道,那是对那白银鬼面主人的忏悔。
陈熠第一次随军上战场时,十七岁。皇族子弟本不该在阵前拼杀,但陈熠是个特例。先生说他文不能成,却是难得的将才,但将士必须要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勇气、直面千军万马而临危不乱的气魄。于是,他被派上了战场。
那夜,他所在的小队被一支敌军突袭,为首者戴一张白银鬼面。陈熠使长枪直指其咽喉,枪头即将触上那人脖颈的一瞬,二人对视了。陈熠从未杀过人。那霎那的犹疑顷刻间使得局势逆转——白银鬼面后退半步,双刀出手,在空中划过两个圆弧,瞬间血腥四溅,周围一圈兄弟人头落地,唯独落下了陈熠。
那一战结束后,陈熠独自一人蹲在两军交界处的山丘上,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没有人知道那一瞬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他根本来不及思考。
“嗡”的一声,一支箭矢穿过秋风,直直地插入他脚边的黄土,停留在边线以外。箭矢上面系了一张布条,写着歪歪扭扭的中原字——“丑时,碧水池。”
不远处的望楼上,一缕银色一闪而过。
陈熠是带着刀去的。他要与此人决一死战,以弥补他在战场上的过失。
碧水池藏在山里,大军进不去,偶尔会有野战,陈熠没去过,照着地图找了许久。在池畔,他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与那个黑甲银面的敌人兵刃相向,而是在池中看见了一个沐着月光的身影。肤白若雪,乌发如丝。那是个女子。
地上零零落落散着衣物,还有那张白银鬼面。没有铠甲,也没有那诡谲的双刀。
“愣着干嘛。下来啊。” 池中央的女子转过身,仿佛没有看见他浑身的戒备。
“你是谁?为何约我至此?” 陈熠在岸上道。
“下来我就告诉你。” 女子清朗的声音中带着肆无忌惮的笑意,仿佛天地都要在她座下俯首称臣。
陈熠卸了甲下水,在女子对面五步处与她对视。那是一双坚韧里带着温柔的眼。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叫南英,是羌国边营第十八部的将领。”
“羌国边营只有十七部。”
南英笑了笑,没有解释,而是道:“你还没说你呢。”
“可以叫我云辰。” 那是陈熠从未用过的表字。
“战场刀剑无眼,你我皆当及时行乐。” 月色倒映在池水里,映得她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银白色的光,一双翦水秋瞳盯得陈熠浑身燥热。
他站着没动,任由冰凉的池水缓解他的症状。他从没见过如此主动的女子。
南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欺身在他耳畔低语道:“那么云辰,你可愿与我共度今夜良宵?”
***
南英率领的突袭部队骁勇善战、智计过人,令大梁守军将领头痛不已。没有人知道,那神秘莫测的白银鬼面是何许人也,除了陈熠。
三年间,他们定期相约在碧水池见面。陈熠话不多,常常只是听南英与他说些闲话。二人躺在池边,以月光为浴,仿佛真的岁月静好。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战事的话题。
碧水池的初夜后,陈熠知道了,南英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女子之身难以服众,偏偏她生了一副清秀的面容,于是,她打了一副鬼面。羌国军营中没有几人见过她的真容,她是军中最神秘的将领。那日月圆,她本是独自来碧水池沐浴,半道却想起了他。
她见他的眸中还留有少年的青涩。她想把他捏碎,揉成粉,让他成为与她一样的杀神。
她最后成功了,却是以性命为代价,交付了一颗真心。
又是初秋的月圆之夜,南英打了胜仗,陈熠受了伤。她望着他肩胛处的伤口,似乎下定了决心:“云辰,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陈熠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
南英至今不知陈熠的真实身份。他是大梁的皇子,他可以享那鱼水之欢,却不可能跟着敌国将军私奔。
第二日,南英在约定地点等了一宿,没等来她的爱人。当她再回交战地时,满地狼烟四起,她的人已被尽数屠杀。剩下的是静谧的肃杀。
年少的大梁皇子从此一战封神。
南英提着双刀、红着眼只身杀入大梁军营,却没能见到陈熠。他不敢来见她。被奉为杀神的羌国女将在重重包围下引颈自刎,鲜血染红了半张鬼面,成了真正骇人的厉鬼。
云辰,你负我,你今生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