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烧开的热水注入浴桶,白雾蒸腾而起,将本就不大的净室遮掩得一片氤氲。
屏风上映出魏暄身形,肩背极其笔挺,哪怕是独居一室,依然保持着出自军中的整肃姿态。腰身却劲瘦,皮与骨之间只有薄薄一层血肉缓冲,乍看仿佛两只手能合拢。
如果有人敢的话。
玄甲军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帅私下里不喜被人打扰,即便是打理日常起居的亲兵,未经允许也不能近身。
只有一人是例外。
这位并非正经军籍,也没人清楚他的出身来历,只知道他惯穿青衣、剑术高超,魏暄素以“青砚”相称,旁人便也跟着叫。三年前,当他以“贴身亲卫”的身份出现在魏暄身边时,就自然而然地得到靖安侯的许可,可以自由出入主帅起居之处。
在不明就里的将士看来,这是一等一的信重,唯有身处局中的两人知晓,真相与表象往往南辕北辙。
“我就不明白了,”青衣剑客盘膝坐在屏风后,用帕巾擦拭着随身长剑,“也没见你花多少工夫在练功上,怎么就死活打不过?”
奔波数日的身躯在热水中逐渐松弛,纵然是一军主帅,也不过半个月沐浴一次的待遇,因此格外珍惜:“你在沙场上多历练三五年,就明白‘功夫’和‘工夫’的区别。”
青砚没当回事,继续冷笑:“督帅从来权衡清醒、利弊分明,这次怎的昏了头,为了个小丫头得罪恒王殿下?我可听说,那小丫头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公主,先帝舍不得亲生女儿和亲,随便找了个冒牌货替嫁,你千里迢迢迎回去,朝廷也未必肯认。”
“折腾半天,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魏暄倚着浴桶闭目养神:“当年她和亲回纥,是我亲自送的嫁,总有几分香火情。”
青砚不屑:“姓魏的,你糊弄人也找个靠谱点的理由——靖安侯若是这般心慈手软,早八百年前就被碎尸万段了。”
水声“哗啦”作响,搭在屏风上的中衣被抽走,片刻后,换好袍服的魏暄从屏风后走出,发梢犹带着湿意。
“你怎知她不是先帝骨血?”魏暄也不唤亲兵,自己随手收拾了,又在桌案上铺开白纸,打算写军报奏疏,“此事本是机密,你从何得知?”
青砚紧跟着挪了地方,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崔继明说的。”
魏暄:“……”
崔绍,字继明。
他就知道姓崔的那个碎嘴子信不过,但凡告诉他点秘密都得漏出去。
“……她幼时父母双亡,又遭人牙诱拐,险些卖入乐坊时,得恒王相救。自此之后,她便留在恒王府,成了恒王家臣。”
魏暄毕竟是封疆大吏、一方权臣,但凡想打听点什么,总有自己的手段。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足够将前因后果查得清楚分明。
“恒王府中家臣无数,都是因战乱而失去庇佑的孤儿,择其天赋优异者带入王府,自小开始培养,”魏暄下笔流畅,丝毫不因讲述影响,“童子习得策论武艺,长成即为王府家臣。女子教以音律舞蹈,长成后另行安排去处。”
联系起何菁菁的遭遇,青砚不必细想就能猜到所谓的“去处”是什么鬼地方,说不出是讥嘲还是反感:“供养个五六年,就要人家拿一辈子偿还,算盘打得太精了。”
魏暄不辨喜怒地撩了这货一眼。
青砚只当没看见:“你迎回来的那位就是其中之一?”
魏暄将他满桌案扒拉的爪子拂到一边:“她是女童中最出色的,听闻极得恒王宠爱,从小带在身边教养。又因她眉眼与当年的和宁公主有几分相似,正逢先帝挑人代嫁,恒王便将其献出,以‘公主’的名义和亲西域。”
青砚:“她答应了?”
“自然是不愿的,”魏暄笔锋微顿,一粒豆大的墨汁随即滴在纸上,他皱了皱眉,将写了一半的奏折揉碎,重新换了纸,“听说逃过一回,被霍璇追捕回来,后来恒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还是将她送上和亲的辇轿。”
青砚扒拉半天,终于寻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一把裁纸用的小银刀。他把玩片刻,银刀悬出一团蒙蒙青光,突然呼啸着刺出,直逼魏暄毫无保护的眼球。
这一着疾如迅雷,魏暄却早有防备,毛笔漫然一挑,离眼球只差一线的银刀便偏了少许,擦着他鬓角过去。
“你今日已经出手三次,”魏暄面无表情,“自己去军法司领罚。”
青砚啧了一声,竟不争执,十分干脆地站起身。他前脚出门,后脚崔绍就裹挟着砧骨夜风闯进来:“督帅,末将有要事禀报,那清平坊……”
后半句话音散落在风声中,已经迈过门槛的青砚陡然驻足,转身的一瞬,目光好似淬了毒。
***
何菁菁这一晚睡得不错,驿馆虽条件简陋,火盆总是有的,厚重的门窗也足够挡风。她裹着毛皮褥子,抱着毛绒绒、暖烘烘的狸奴,蜷在寝床上睡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