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新沏的热茶摆在黑木长案上。
西域苦寒,没有精致的烹茶,只用陈年茶叶随便冲点热水,取其提神解渴之效。魏暄久在军中,并不计较这些,端起茶碗细品了两口,淡淡一掀眼帘。
他坐在长案边的胡床上,正对着明堂坐床。甫一露面就劳动玄甲精锐奔波百里的和宁公主蜷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仅有额头带着一抹灰的猫儿。
“条件简陋,督帅别嫌弃。”
曾与魏暄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侍女抱着毛毯走来,堆叠一起的毛皮臃肿,几乎将侍女较小的身形淹没,举动分外艰难。她吃力地抖开毯子,裹在那天家贵女身上,又用手比划着:伤没好,别太晚。
天家贵女倦意深重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该干嘛干嘛去。
小侍女是从回纥跟来的,不熟悉中原礼节,主子让走,她就扭头退下,连福礼也未行。
魏暄神色淡漠的脸上有了细微波动,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公主伤势未愈,身边没有旁人伺候吗?”
他看似直视,实则略略错开的视线转回来,盯在贵女脸上。
荏苒七年过去,记忆中的小小少女长大了许多,不光身量长成,眉眼也完全长开。那曾被青涩稚气压住的艳色再无遮掩,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皎月,轻易便能吸引旁人眼光。
但魏暄真正留意的,是她过分黯淡的脸颊与隐隐发白的嘴唇,那是伤后失血造成的。
靖安侯驻守河西道多年,回纥变故瞒不过他:“和宁公主”嫁入回纥王宫的当晚,她的夫君——回纥王长子就骤然过世,对外宣称暴毙,却有极大的可能是死于回纥内部的派系倾轧。
毕竟自古以来,用兵还是和谈是所有朝廷都难以抉择的外交命题,回纥也不例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回纥王庭都是主和派的一言堂,所以才有回纥使者向夏帝求娶嫡亲公主一说。
但是随着主和派的中坚人物,回纥王长子“病逝”后,形势发生了显而易见的转变。
魏暄不知道名义上的“丈夫”过世后,那远在异国王宫的小公主是如何活下来的,反正一定不怎么轻松……甚至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最明显的例子,那几年间,回纥对大夏的态度急转直下,陈兵边陲成了家常便饭,每逢青黄不接,还上门连吃带拿,结果免不了和魏暄麾下的玄甲军擦枪走火。
次数倒也不多,每年不过三五回,可七年积攒下来,原先的星星小火成了积怨已久的宿仇,终于形成燎原之势,熊熊烈烈地席卷过河西边陲。
魏暄率玄甲军冲进回纥王宫之际,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断了音信多年的和亲公主。他将回纥王族挨个拷问过一遍,才问出囚室所在。破门而入的一刻,以靖安侯的身经百战都惊呆在原地。
吊绑在刑架上的小公主已经成了血人,身上不知多少伤口,连块好肉都找不出。魏暄有心放她下来,却迟疑着不敢伸出手,怕自己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军医拼力救治了三日三夜后,她还是活下来了。
彼时回纥乞降,朝廷于回纥王庭成立安西都护府,压在魏暄肩头的军务千头万绪,实在分不出多余心神。得知公主平安后,他便将精力放在追剿残兵、安排防务、安抚王室等等诸事上,只派了两百亲卫护送公主返抵敦煌养伤。
谁知不过月余,当初奄奄一息的小公主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得知公主落跑时,靖安侯于沙场上千锤百炼过的心脏险些停跳一拍——此次对回纥用兵是魏暄一力主张,迎回公主也是魏暄坚持的,若是迎到一半被人跑了,拿什么向朝廷交代?
他荡平西域的功勋都不够填的!
魏暄揉了揉额头,再开口时,略加重了语气:“河西不比中原腹地,诸事简陋,难免有所怠慢。臣临行前留下两百亲兵,就是为了防备万一。”
“公主若有不满,吩咐他们便是,何苦连夜奔逃?若是旧伤迸裂,危及性命,要臣如何担待?”
小公主……何菁菁蜷缩在坐床上,将滑落腰腹的毯子往上拽了拽,偏头饶有兴味地瞧着魏暄。
“本宫也不想啊,”她把怀里的狸奴当抱枕,下巴垫在猫儿绵软丝滑的毛发中,幽幽叹了口气,“当初和亲西域,是魏督帅亲自送行的,前尘旧事没人比你更清楚。”
“送我和亲之人,根本没想过让我活着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让他们失望了……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惜命得很,怎可能不像惊弓之鸟一样,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
她披散着头发,巴掌大的小脸显得苍白又孱弱,没有血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像朵秋风中颤巍巍的花儿。
魏暄再次转开视线,凝望长案上的烛火。
“公主这话,臣却听不懂了,”他说,“您和亲西域,以一身力保边陲安稳,拯救了不知多少边民百姓。此次回京,朝廷纵不明旨嘉奖,也会赐下封地荣养善待,何至于论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