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也算应景,诗句却颇有深意。石榴花时正值春夏之交,确实是“生不逢春”,但“上林”多指皇家园囿,却是隐隐指向何菁菁李代桃僵、以假乱真的秘事。
一般的士族郎君写不出这等诗作,她运足目力望去,就见酒杯顺流而下,停在一位年轻郎君面前。那人虽是文士打扮,却是肤色白皙、靡颜腻理,持杯挑衅看来,竟是改作男装的仁安郡主。
何菁菁:“……”
她又瞧向对岸水榭,只见两重纱帘后,何元微端坐案后,不疾不徐地品着一盏清茶。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何元微微笑抬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闲适从容。
何菁菁勾了勾嘴角,对苏洵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片刻后,绘竹捧着托盘,神情僵硬地穿过竹桥。她深施一礼,将托盘奉与仁安郡主,硬着头皮复述何菁菁的交代:“长、长公主殿下说,郡主所作的石榴诗极好,压倒在场一众郎君。下回参加诗会,大可亮出女儿家身份,不必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仿佛是为这话作注脚,托盘上的赏赐之物正是一枚象征女儿家身份的金钗,赤金鸾凤嵌红宝,端的是名贵非常。
但仁安郡主出身显贵,什么样的珍宝没见过?何菁菁此举与其说是赏赐,倒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当众羞辱——冒牌货又怎样?生不逢春又如何?本宫依旧是尊贵殊荣的长公主,我赐下的物件,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针一线,你也得恭恭敬敬奉若珪璋。
仁安郡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拳头暗暗攥紧了。
她今日软磨硬泡求着庾氏堂兄带自己前来,又精心准备了诗作,就是想当着众家郎君的面给何菁菁一个难堪,最好能让这女人当场失态,坐实“骄横肆虐”的名声。
谁知何菁菁不愠不怒,不过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几句,就将仁安郡主的嘲讽四两拨千斤地反弹回来,倒叫始作俑者落了个灰头土脸。
那一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盯着纱帏后何菁菁云淡风轻的脸,恨不能冲上前撕碎她的伪装,将这女人鸠占鹊巢的卑贱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与她同行的庾氏郎君放下酒杯,极轻的一声响:“娇娇儿!”
仁安郡主极受先帝与庾氏家主宠爱,身份又娇贵,族中兄姐无不爱护,小名便是千娇百宠的“娇娇儿”。若是搁在平时,族兄的喝斥已经足够她清醒过来,但仁安郡主一生顺风顺水,唯有两桩恨事,且都与何菁菁相关。
如今正主就在眼前,以上位者的姿态睥睨着她,她如何能不怨不恨?
她恼恨地不肯退,“呛啷”一记清鸣却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僵持,悠扬琴音自纱帘垂落的亭台间徐徐飘出,清冽如山泉流淌。
仁安郡主满心火气都被这一泼冷泉浇熄了,略带不安地望向亭子。
她今日以庾氏旁支的身份赴约,事前并未知会何元微。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微末小事,犯不着小题大做地特意告知,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长公主的相看宴上见到这位城府莫测的王兄。
何元微外表清风朗月,心里在想什么却没人能琢磨透。仁安郡主打小就怕这个心思莫测的王兄,此时不知想到什么,气焰尽消不说,后脊骨生生冒出一层冷汗。
琴音泠泠淙淙地响了一段,不由分说地掐灭了双方争执,弹奏者这才含笑抬头:“既是以文会友,不拘出身背景,只要诗作得好便可拔得头筹。以本王之见,三娘这首咏石榴确实立意新颖,不知皇妹……”
他话没说完,突然不尴不尬地消了音,却是长风卷起对面纱帘,矮案之后空空如也——今日相看宴的正主早不见了踪影。
***
何菁菁对相看无甚兴趣,之所以大费周折地闹上这么一出,一来是为了让自己“荒淫无度”的名声传得更加沸沸扬扬,彻底断了神启帝拿她当联姻工具的心思。
二则也是最要紧的,有相看宴当幌子,她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桓氏别院,与桓氏家主私下一会。
虽然当初夏至夜宴,桓昀当众替长公主说了话,却没人以为他这番作态是冲着何菁菁本人——一介空有尊名的长公主还不至于惊动桓氏家主,大家更愿意相信桓昀是借此向长公主背后的靖安侯示好。
毕竟谁也不曾忘记,三年前魏暄下狱候审,生死悬于一线,是桓氏六郎带回关键证物替他洗清污名。
有这样一段善缘在前,桓氏会替靖安侯一力扶持的长公主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实情却与所有人设想的南辕北辙。
“京城四大姓本以王谢为首,这两大家族繁衍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几乎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网罗麾下,轻易不可撼动。”
“除此之外,颍川庾氏近年来也有崛起势头,族中子弟出仕频繁,更与恒王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王谢两家掰一掰腕子。”
别院书房,一张棋盘摆开在长案上,黑白两色棋子散落各处,又被一只纤细娇柔的手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