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不答,只手探往侧边小几,托来一盏木樨茶,垂着眼慢慢地啄饮着。
柳朝云等人立刻敏察到眼前宛如铺设了一道宣城地衣,而这道毯路的另一端则延至灿美阁门首。
灿美阁,即是皇后娘娘身边二等侍女议事办差的所在,共编有一百四十四员,分作八班,一班十八人,三日一轮换。不在值时,便回掖庭休歇,或宫外有置了房宅的,亦可出宫自便。
它还有一个诨号,呼作“天水碧”,盖因其品秩视外朝八品、九品之臣,得以擢选入阁中之人,遂也效仿朝官之制,皆服青当值。故而有那略得些才识之辈,在闲谈间为之拟的代号,渐渐地流传开来。
灿美阁,是阖宫宫娥趋之若鹜的,不仅月例银子多达十五两之多,还有两样进项是其他宫人都没有的,那就是朝廷命官才有的俸禄与田地。
众婢遂各有心思,一言不发。
此间阒然无声至一刻之后,还是柳朝云自先开口:“姐姐莫要过于伤心,眼下最要紧的,倒是为那受了委屈的姐姐,咱们正好想一想有什么好法子,为她再寻一条出路呀。”
柳朝云这篇话说得恳切极了。
玉瓶却还是不接过话柄,又默默吃了小半口茶水。
多少年的交情了,极擅鉴貌辨色的柳朝云,如何不明白玉瓶此刻蕴藉的意思。
这是有办法了啊。
柳朝云忖度着:想来是一个极为难姊妹的法子,不然早说出来了,是什么呢?叫凑钱?
罢了,罢了,银子好挣,情难深。
她又能使多少钱呢,借她就是了。
况且她还如此羞齿,想来必是第一次了,正是要我体贴她的时候。
柳朝云微不可察地呼出口气儿,也把久蹙的眉蕊舒作了两弯柳叶。
语气愈加真挚坚定:“我们是个愚拙的,想破了天,左不过只能说两句安慰姐姐的话,哪有什么主意呢。姐姐是个很有才智的人,你若是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姊妹们焉能有不跟随的道理。”
话尾才落,与柳朝云关系格外厚密的三五个侍女,立有附应:“云妹妹说得对,我们虽慧少力孱,却也知道什么叫作情如手足,咱们是一体的。”
这时候该提一提,这二十二个侍女里一直充任镶边的七八个侍女,认玉瓶作大姐,不过是随波逐流。再素日行事又并无夺彩之处,玉瓶也只知其名貌,不曾深交。
遂与玉瓶的情分,至多一盏水。
是以在玉瓶初到熙熙阁,伺候茶水之时,便有退至阁外,自去消遣的侍女。剩下的,在闻至柳朝云说到“谨慎”之后,便悄没悄声地潜走了。
玉瓶正是早早留神,眼瞧着阁内人影渐渐疏了,不免精神颓折了几分。
可碍于如今遇到难处,便只好不动声色的借吃茶,压一压心窍里的郁气。直至听到柳朝云一段又一段令人心口一热的慰话,微微点了点头。
再耳纳“情如手足”,玉瓶心头一颤三摇。
继而把那已略略汪着水的眼睛重新抬起,认真地看住了柳朝云等人:“你们切不要再说愚拙慧少这样的傻话,我们是姊妹,我听了岂不伤心。”
沉默了一息,方续:“做姐姐的本不该给妹妹们添麻烦,可这回遇上的事情,非你们来襄助不可了。”
“是芳菲被撵出去了,她没妈没爹的,她出宫怎么活?”喉嗓仿佛是一刹那被泪水锈住了,有点儿瓮。
是与玉瓶最为要好的芳菲吗?
是诗词歌赋无所不会的芳菲吗?
是为她们打过架,出过头,找回场子的芳菲吗?
柳朝云骇了,在场的侍女都骇住了。
为什么?
玉瓶很仔细地把瓷盏置回几上,道出了遭祸的缘由。
“她今儿冲到娘娘跟前喊了一句话……后宫…不…得……干政。”
从玉瓶齿腔里蹦出来的字粒,逐渐如湖上芽萍,这时若有一阵风吹过,就会被吹的消逝不见了。
柳朝云眉眼顿时淬上一层蔑色:“不怕死的孽障!我竟是个糊涂鬼,竟不知这三年是在阎王老子的亲女儿手底下做事,倘或早知道,我又何必敛着性子呢,也这般多嘴多舌,反正也没有阴差敢来拘我的命!”
多么冷心冷肺的讽刺话。
玉瓶深知会有此种应答,饱热的泪珠儿滚将出来,回不得嘴。
这厢一众侍女早有去门前守着,为防有人窃听,也有捧来热水,为玉瓶重新梳洗打扮的,还有轻拍着柳朝云的背脊,要她息怒的……
还算乱中有序。
一刻钟。
愣是没有一个人与柳朝云搭腔,都太知道柳朝云是非常仰从皇后娘娘的,倘若谁说了皇后娘娘的不好,定是要狠狠受到柳朝云几顿棍棒话才休呢。
不过谁又不是忠心不二呢?
她们也仰从皇后娘娘,因为她是主子,她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