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
应是受寒意欺侵的奢丽香阁,现而今照常的一派沁芳暖融,胜似浓春季候。
两幅琼钩褰约的锦幔之内,铺设着一张螺钿梨花梳妆床,床上置有熏笼与小案等物。床后则拢围着一架梅鹤同春梨花屏,屏侧立有一樽四尺高的八面彩画岁寒三友宫灯。
王绥便是倚坐在熏笼之上,正勉逞着精力,俯首阅看一本本奏疏。
王绥那乌润的鬓发松挽成一枝丰茂的青螺髻,镂玉梳状似闲然的吻于其间,衔在耳下的莹圆且润亮的真珠,随着她时而地点首,缓缓曳着。
也无须再抬起她的脸,去瞧她生了怎样的眉目鼻口。因为仅是如此,已是油然地将王绥整个人都映照得极为娇慵明媚了。
很快,摇颤在王绥腮边的真珠坠子,一动也不动了。
是上言请皇后娘娘收回要三征吐蕃命令的奏本。
王绥愣住了。
自己费心检选的臣子,竟是第一个跟自己唱反调的人?
吏部侍郎张怀棠,才从苏州官吏里超拔上来没两个月,年在三十,文采斐然,颇有智算。
还不待王绥眉眼间的恼色灼漫开来,旋即就被正跪坐着为她揉捶膝腿的叶尚宫,有所察觉了。
叶尚宫那水秀如绘的一双琥珀眼,直往奏疏上望过两眼后,眉尾一挑,便有了要皇后开怀的主意。
以及悄悄饲在心隙里多日,要剪除碍眼的张怀棠,美言同盟人顾绫的谋思,目下不也……
一箭三雕。妙啊。
叶尚宫想到这里,低了低头,抿了一回唇,把就要浮上来的笑影,又隐去了。
继而叶尚宫拾起全副心神,情容伶变地露出了比王绥还多十二分的不快。
“娘娘,为什么要捡这本来看呀,我昨儿晚上瞧过后,差点儿就要被气的晕过去,这张侍郎,好不懂事,娘娘那么倚重他,他却劝阻娘娘歇了三征的心思。”鼻腔里“哼”出一声:“既不能为娘娘分忧,不如黜了这没用的废物点心!”
叶尚宫,名唤小鸾,与王绥同庚,时年二十四岁,是王绥尚为皇太子妃时候的近侍,及王绥受册皇后,因她服侍得好,心巧嘴乖,尤受耽爱,不仅兼任着五品尚宫,且爵封陈国夫人。
叶小鸾所承恩泽,早非寻常近侍可相较了,在宫外且还有一座御赐的五进大宅、良田千亩,已是名耀长安,坊间里的传奇女子。然而,叶小鸾仗着有两三分巧慧,野心与日炽盛,遂与顾绫交往起来,共谋大名厚禄。
这张怀棠,自入了叶顾二人的眼,便不知是什么缘故,成了眼中钉。
果然,王绥的三分闲气,旋即如叶小鸾所愿,烟消云散。
只见王绥把奏疏掷去一边儿,往身后的狐皮引枕上歇靠了,恬然一笑道:“你喔,怪不得你安静到现在才出声,诶,也不能这么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一征大败,二征失利,三征到底要怎样去行事,就要多多听取听取不同的意见,才好完善呢。”
王绥缓缓仰眉,那天然隐蕴一层濛濛雾霭的桃花眼,终于得了暇余,去怜赏妆点在窗边的两丛牡丹花了。
莹雪缎一般的白牡丹,欲绽未绽。
而芽叶已经褪去青嫩,丰腴得令人不舍得移开眼睛,也预示着即将要到了最合宜品赏的时候。
王绥愈加欣悦,立刻吩咐道:“去对陛下说,三征的事既在这时候,都不见有什么进展,倒不如同我赏牡丹,不要再对着混不吝的干生气。”
自有侍女应诺,待退出东阁后,便传话给廊下候应的侍女,那侍女领命飞跑而去。
而柳朝云也得以从毡帘一撩一落间,偶能窥到里间一二分的景貌,比从前更是艳羡皇后的近侍了,可暗暗深忖了好一番,不但没有想出一点办法,反使心绪万般得忧惶起来。
原来柳朝云所望见的这一等侍女,年纪大约都在十六七岁,就拿方才出来传话的那个,身量面容皆在青嫩,估计才十三四岁。
阁内的叶小鸾还是继续为王绥按捏着,口吻也随着王绥的意思,一改方才嗔斥的意味了,渐而绵和如云起来:“娘娘的这一片爱惜之心,底下多少人哭着喊着求呢,这人倒恃宠而骄起来了,打量着娘娘性子宽和,就狂成这样了。”
话锋悄然一转。
“可这回也没见写出什么有用的一二三来,倒不如顾夫人来的有的放矢。”
阁外游思妄想的柳朝云骤然纳听到“顾夫人”,登时聚神屏息细听下去。
柳朝云没见过,但早有耳闻,顾夫人还没进宫,便整日琢磨起办法,能与她攀交一二。
永兴郡夫人顾绫,据说是在年初花朝节诗会上初绽兰芽,由此声名鹊起,再得皇后堂妹定安长公主王本柔,皇帝胞妹华阳长公主李凤仪青睐,带进宫来,引荐与皇后,不过月余,皇后赏爵永兴郡夫人,要她去吏部历练,特赐号“女尚书”。
自此百官之中,天降一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