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双塔酒楼。
弃廷云从上了马车就开始晕晕乎乎地睡。除了偶尔被吵醒或者晃醒、睁眼看看姐姐们忧虑的表情,其他时间她都在和乱七八糟的梦境缠斗。车队到了双塔酒楼已经是傍晚时分,弃欣云和采蓉小心翼翼将她搀扶下来,一摸额头还是在发烫。
采蓉有点内疚。她早晨随口扯的风寒加重的谎,居然真就应验了。
一阵手忙脚乱,弃廷云再次醒来时,屋子里灯全都熄了,只有身旁采蓉倚在案子上,撑着头打瞌睡。自己的脑门上敷了热毛巾,已经快凉掉了;喉咙一阵干涩,药的苦味从心底泛上来,弄得她一阵头晕目眩的恶心。
要搞点水来,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掀被子的声音吵醒了采蓉,她急忙安抚好小姐然后出去打水。不过此时弃廷云已经彻底睡醒了,虽然体感上依旧是眼冒金星,但瘫软了一整天,再躺下去反而更累。她摸索着起来,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便推门走了出去。
廊道上清冷的微风拂去了她眼底的一层薄雾,让弃廷云从睡醒过渡到清醒的状态,重拾了一定的思考能力。透透气果真很舒服,她心里想。
弃府六姐妹的小间挨在一起——这是她半睡半醒时听到的,现在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她便找了楼梯下去,在大堂里挑个位子坐下,唤小二整点吃的来。她还有点饿了。
打更的声音隔着欢门徐徐传来,正好是二更,但双塔酒楼大门紧闭着,一副打烊了的萧条模样。这双塔分别是含山塔与含风塔,中间以飞廊相连,含山是平平无奇的酒楼,含风有个大戏台,常常请戏班子来唱曲儿,是东市乃至整个碧雨郡的繁华之所。当然,也是烟花之地,只不过弃廷云被高贵的世家身份保护着,她不清楚这些不便言说的秘密。
取消宵禁应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弃廷云不喜读史,但生活经验告诉她东市西市从来都是夜夜笙歌。而此刻双塔酒楼闭门谢客,她隐约觉出些不对,又觉出些熟悉之感,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小二迟迟未来,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区域内除了排列整齐的桌椅外空无一人,确确实实像处死地。采蓉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打水,这里安静得令她后脊发麻,于是她又开始胡思乱想采蓉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真是一波三折。若非自己突然病重、提不起精神来,自己肯定早就把含山塔掀了。
等等……掀了含山塔…?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蛮横的想法?
她愈发琢磨出一股违和感来。不仅整个氛围不对劲,自己也好像换了个人一样。记忆飞快回溯,她想起了早晨在桂枝院同爹娘拜别的模样。
自己会一本正经拜别,好像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举动。
为什么呢?
弃廷云轻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虽然病迷糊了、思绪有些混乱,但从来也不傻,与生俱来的机敏经历了十五年的锤炼,早已内化成本能了。她试探着叫了两声,依旧无人回应。弃廷云的理性告诉她要回房好好休息等着采蓉回来,而心底里腾起的一股子莫名的犟脾气却暗示她一定要查个明白,牵着她越走越远,跨过飞廊,向含风塔走去……
等等,还没跨过呢。廊桥上居然站着个清秀的男人,衣衫单薄而素净,正远眺着东市的繁华夜景发呆。
男人听见动静,微侧过头,目光一滞。弃廷云凑上前去,隔着一步的距离轻声问道:
“敢问阁下,在这可曾见到过别人…?”
男人的面庞棱角分明,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只是眼睛稍显单纯,掩饰不了太复杂的情绪,和凝重的五官配在一起总显得不那么协调。弃廷云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但他清透的目光和显露出的气质,总令她莫名有些熟悉。
“小姐在找什么人呢?”他忽然微微笑了,声音努力压低,但仍残留着少年人的青涩。声不对脸这一特点让弃廷云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她曾经认识什么人,也是混搭各种特质于一身。
“随便什么人,本小姐就是确认一下不是在做梦而已。”
“哦,小姐?您真的是小姐?”
“有什么不对吗?双塔不就是被弃府……”
话音戛然而止。被弃府怎么了?她们去给姐姐送嫁,途经双塔酒楼歇脚,他们一行人只是双塔的贵客,他们把双塔怎么了呢?
“真是奇怪,脑子要炸了。”弃廷云忍不住吐出一句话。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粗俚的话呢?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本小姐”也太有风范,自己怎么会对初次见面的外人这样张狂?教养在哪里,礼数在哪里,分寸又在哪里?
虽然她的本能告诉她好像这才是她的常态……
“让阁下见笑了。小女偶感风寒,身子不适,说了些胡话,倘若冲撞了阁下,还望海涵。小女不便打扰,这便离开,祝阁下好梦。”
远远嗅到一丝含风塔内终年萦绕的甜腻的脂粉香气,弃廷云缓施一礼,转身便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