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八年,前线告捷的喜讯驱散了秋日的寒意,苦战近三年的王师也在日前重回阔别已久的故土。
平宁郡主程令仪端坐在马车内。商贩的叫卖声连同百姓的闲话声一齐传进车内,尽显京城繁华之象。
车厢里头点着淡淡的熏香,原是做宁神定心之用,程令仪却觉着烦闷得很,索性命婢女嘉月半卷起帘子,也好借此通一通风。
透过窗牖向外望去,但见不远处有一名说书人骤一展折扇,对着底下的听众口若悬河起来。
说来也奇,他分明没有极力扬声,但那声音极其清亮,以至于程令仪坐在慢行的马车里,都能听得清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他说:
“且看那卫将军英姿矫健,杀得那北狄节节败退,于层层封锁中取得那北狄王的头颅来,何其畅快!”
说书人的这一段唱词还没念完,台下就有人发出不忿声,甚至还有人在此地大放厥词:
“那北狄王已是迟暮之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卫观南不过是运气比旁人好上了那么些,倘若换做我上,早就大破北狄,哪需耽搁这么些时日。”
那人还没得意上一会儿,就被旁人拆穿:
“当日官府来征兵,你吓得险些尿了裤子,是你爹娘废了老鼻子劲儿,才使你免于兵役。”
“怎么,你是想凭你的尿浇死北狄吗?”
“你…!”那人的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
台下哄堂大笑。
说书人毫不理会台下聒噪,自顾自讲了下去。
程令仪则蹙起眉梢、神色不愉。一旁的嘉月望见她的神容,以为她是不喜市井间的粗俗言语,忙婉声道:“秋日天寒,郡主又身子弱,不妨早些将帘子放下,免得寒气入体。”
程令仪略一颔首,嘉月便连忙把帘子放了下来。
此地离皇宫不远,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很快便抵达宫门。程令仪从马车上下来,乘在轿辇上吩咐宫侍往乾清宫而去。
长而高的宫墙圈住四方天,来往众人皆屏气敛声,一路行来连一句高语声都不闻。
程令仪抬手抚额,余光里瞧见一名玄衣男子正从不远处向她的方向行来。
那名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却全不似京中儿郎那般神采飞扬,一身玄衣衬得他的身姿格外挺拔。程令仪虽见惯当权者的威压,却也难免在落目之时被他周身的气势骇了一惊。
大抵是手上见过血的。
见轿辇过来,他退避至两侧。
轿辇经过他身侧时,程令仪能闻到一点儿淡淡的酒气,却并不难闻。而他则在此时恭谨拜下,眼睑微微垂下,恰能让程令仪看清他的面容。
他无疑拥有着极其优越的面部条件。然而他总是绷着一张脸,往往让人忽视他流畅的面部线条和深邃的眉眼。
但无论怎么说,还是很好看。
程令仪轻轻笑起来,却没命宫侍停下轿辇,单是唤上一声“卫将军”,以作对他行礼的回应。
卫将军卫观南,也就是方才说书人口中的主角,显然未曾料到程令仪会认得他,一时怔在原地。等到他再次回过神来,却发现伊人早已远去,唯留下一点儿若有若无的香气。
轿辇停在乾清宫前。
程令仪挥退殷勤来迎的小太监,熟稔地迈入殿内。
正殿内暖意熏然。明明是刚入深秋的时节,殿内却早已用起地龙。缕缕幽香自铜炉里袅袅升起,同殿内隐隐约约的酒香纠缠不清。
见程令仪入殿,端坐在案前的皇帝不自然地将酒盏往旁推上一推,仿佛这样程令仪便瞧不见他喝了酒似的。
程令仪敛裾行礼如仪。她不错目地盯着那酒盏,口颂陛下长乐无极。
皇帝见状也颇有些讪讪,忙招呼她来为自己泡茶。
早年的不讲究让他现在旧疾缠身。加上年岁见长,身体也不若青年时那般康健。前些时候还因头疾复发,不得已病上一段时间,朝中诸事也多交由太子和尚书令主理。
为着身体着想,太医嘱咐他在饮食上多注意些,酒能不饮就不饮。然而皇帝多年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矫正过来的,一日不饮便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不得劲,旁人也只好从旁婉劝。
程令仪接过宫侍恭谨递来的茶具,一壁泡茶一壁拖长了音唤他:“陛下…舅舅…”
程令仪之母乃华阳长公主。华阳虽不与皇帝一母同胞,却向来同他亲厚,更在他登基时使了不少劲儿。皇帝爱屋及乌,对华阳膝下独女程令仪也是极尽娇宠,更是早早为她封下郡主名号,风光起来比之公主也不差多少。
不过换做那些不受宠的公主,也不敢这样同皇帝说话便是了。
皇帝自是知她话中意味,无奈道:“朕心里有数。方才卫卿过来,一时兴起拉着朕小酌一杯。”
“不妨事不妨事。”
程令仪心中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