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低哑浑厚的声音在冬夜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
江父这才讶然地发现,印象里那个寡言少语的内向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身量,甚至身高上还压了他一头。
“事实上,章阿姨从来就没把我和今奕当成一家人。”
他的声音突然又淡淡的,听上去轻飘飘的,却又掷地有声。
“我和今奕也没想过和章阿姨成为一家人。对张叔叔来说也是同理。”
“其实,不管是这个江家还是那个姜家,我想我和今奕早就没有家了。”
说完,江然直接越过他,自顾自地大踏步沿着田埂继续往前走,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
*
胡千芙又悄悄抬眼看了看江然。
总感觉,今晚的他有哪里不太一样。
两道浓眉低低地压着,衬得黑亮的眼睛看起来有些阴沉和冷漠。
浑身总带着些淡淡的疏离感和忧郁感。
不知道他这两天经历了什么。
江然一手撑着矮墙上,双眼直直地望向虚无的远方,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胡千芙摸摸鼻子,硬着头皮开口道:“你……老家也在这里啊?”
“嗯。”
“你刚才去上坟了吗?”
“嗯。”
“你害怕吗?现在还挺黑的。”
江然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会害怕,因为老家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完全陌生的村子。但是我刚才去上坟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完全不害怕,甚至……还有点温馨的感觉。”
对这个用词,江然有些诧异,但是一想到这是从胡千芙嘴里冒出来的,忽然又觉得合理了起来。
他问道:“为什么?”
“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你看,咱们村里的祖先都是埋在庄稼地里,一个个小土包,一座座矮石碑,有的旁边还种着一两棵树,但庄稼还是照常种着。活在地里,死在地里;守着后辈、守着田地。
“总之就是有一种,被注视、被包容、被庇佑的感觉。好像在告诉你,不管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一回到这片血缘开始的黄土地,你就永远是被接纳的;不管你走了多远,你是一直系在这片土地上的。”
江然愣住了。
不仅因为这番话,还因为胡千芙此时脸上浮现的那种不符合她平时气质和年龄的深沉。
“啊,对了。”胡千芙扭头,冲他弯弯眼睛。
江然连忙把头抬起来,状作板着脸。
她继续说:“祝你新年快乐!我没怎么看手机,忘记给你们发祝福了。”
江然神色稍霁,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看她,一下子就对上了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睫毛扑闪扑闪,盛满两汪星光。
梨涡浅浅,带着清澈愉悦的笑。
江然的心也不自觉地柔软下来。他说:“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一串噼里啪啦的脆响,天边盛开着一团团耀眼的烟花。
整个农村的上空都被焰火照亮了。
黑幕中。它们像一簇簇耀眼的灯盏染红了夜空,又似一丛丛飘散着金色粉沫的花朵接二连三地盛开,最后化成了无数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带着一抹缤纷绚烂消散尽净,坠下的尽是星星点点的幸福。
霎时间,胡千芙被吸引了目光,甚至忘了继续说话,只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地仰着头。
江然照旧不说话,安静地陪在一旁。
她喃喃道:“你说,烟花是什么感觉呢?”
江然默了默,不知道怎么接话。
“它知道自己有这么漂亮、这么传奇吗?”胡千芙继续自言自语着。
“可能……太快了,它还来不及反应。”
胡千芙回过神来,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连连摇着手说道:“我在说傻话啦,你不用管我。”
“不会啊。”江然一本正经,“我觉得挺有意思,万物有灵嘛。”
“那,你有想过自己是什么光吗?”
“什么意思?”
“就是,我觉得每个人的生命也许都可以等同于各种各样的光源。有的人盛大绚烂,照亮过世界却又无比短暂,就像天上的烟花;有的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指引别人的点路明灯;有的人顽强坚韧,就如同生生不息的野草之火……你呢?你希望自己的一生能成为什么样的光呢?”
江然皱着眉头,努力跟上她的思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可能是手电筒吧。”
“为什么啊?”
“……因为现在挺黑的,有把手电筒会方便很多,不需要的时候关上就行。”
胡千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