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5)

婚姻的本身可以说是一场持久性战争。

有那么一些日子,玉生几乎忘记了这是谁说过的名言,后来记起来——是蒋太太。蒋太太办完本月最后一场茶会后,便已经完成了她人生之中的第四十八场茶会,太太们绝忘不了她每一场的成功性。要从上海女人,又或者是说全中国女人之中找一个最值得讨教如何办茶会的女人——当然非她不可。

当然,要请到蒋太太绝非易事。特别是玉生这样一位初来乍到的新面孔,她正漫步走进玻璃厅,在厅中的英国牛皮长沙发椅中入了座,椅座正对厅中一扇拱形大窗,窗外是一个晴朗非常的天儿。今天的阳光太好了,只是冷,让人总想到日头底下去坐着,但大部分太太都是怕晒太阳的,她们绝不把自己晒的和菲佣一样黑。

蒋太太家中倒从不雇佣菲佣,不比苏姨太恨不得把家中一切都换成国外的才好呢。蒋太太常年跟着的唯有那么一个出挑的姑娘,跟在上等人身边,着装自然也不差,细亚麻青短旗衫将她不瘦不胖的身姿衬托得非常优美,走起路来耳垂下两滴小珍珠泪摇摇欲坠,风采出众的倒像是蒋太太亲生的姐妹。但有太太招手唤她“阮阮”,并不称呼“小姐”。

那是陈太太。她颤着一张圆润的脸,笑道:“阮阮,今日有没有咖啡?”

阮阮回道:“太太,今日是正山小种。”

说着,立即唤人来上茶。蒋太太家中的帮佣是从不穿那乌漆嘛黑的佣人服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按着她的情趣来。放眼望进蒋太太的客厅,永远只见到淡淡的蓝色、青色,或者是客厅正中那张蝴蝶桌上的金白圣杯的光彩映向顶灯后折回来的玉色。从那玉色里头升起来,又是一番难琢磨的白色,白是没有颜色的,但打在女人的脸上,便成就了另一种颜色。如同一匹布流过染料后也仍是雪白的,后来流到人的肌肤上去,才有了红绿。

但如今谁穿那样俗气的色?这是苏姨太说的。玉生认得她,又不是太认得。只等到她走近来,清楚见到她右脸上那颗黑色的小痣,方与她点了头。

苏姨太正和旁的太太低语道:“晚上摸牌要不啦?到美玲家,她有好东西给我们瞧。”

“什么好东西?”

苏姨太笑道:“去了不就知道。”

说罢,她双手轻摆一摆,走来了。玉生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好像只是一层厚厚的颜粉。

“你好——碰了巧了,又见着你。”

玉生笑一笑,点点头,但并不回她的话。

她便又走近来,今日她擦的胭脂是红山茶色,那红更衬得她白。她在这副红与白的假面下忽地露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原是见到陈太太了,她立即一挽耳鬓,唤陈太太道:“陈太太躲在这里呢?我一直在找你,总找不见。”

这张长牛皮沙发椅上,坐三个人,即便还有空余的位置,也再不会有人入座了。玉生坐在椅手边上,正中是陈太太,苏姨太便在陈太太身旁入了座。

陈太太放下茶杯,回她的话道:“找我做什么?”

苏姨太笑道:“你看看,这颜色漂亮么?我想着留一份送你。”

说着,她身旁带着的帮佣走了上来,手上端着一个精细小巧的白盒,刻西式卷草纹路的盒盖翻一翻开,里头的红丝绒纸上铺满一层和她脸一样的山茶红。这是一种外国进口的胭脂膏。

“最近鸿生的朋友来家里头做客,他刚从巴黎回来,带回来好几盒小玩意。鸿生说这颜色很漂亮,少见,我一看就想到陈太太喜欢这样的红。”

玉生上一次见她的面,见到她也这样捧她。但也是这样偷偷地,绝不能让别的太太听见了,她立即吩咐人收进陈太太的手包里。

陈太太微笑道:“谢谢你好意。”

“你好,我家里还有,要不要留一份给你?”

苏姨太望向玉生,她也茫然地,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者是哪一位太太呢?这儿的太太都要有“名号”。陈先生的太太,余先生的太太,赵先生的太太,苏先生的那一位大太太总生着病起不来,所以所有太太中唯有她这么一个苏姨太太——也算是太太。玉生却从没有“名号”,她是一个生面孔,但太太们又好像都见过她。

玉生回过脸来,她那一张小小的脸就是从圣杯之中折返后又升起的白。

“不用了,谢谢你。”

忽然地,陈太太问道:“您先生贵姓?”

她要封一个“名号”给她。玉生淡淡回道:“姓李。”

“哦——李太太!”

苏姨太太恍然大悟般,笑起来。她实际是在思索着呢,要把全上海姓李的都记起来。

陈太太却问道:“李先生?”

玉生点点头。她就坐在厅中,静静地,正如过去几场茶会,她总不太说话。

陈太太没意思再问下去——哪一位李先生?这像是苏姨太会问的话。但苏姨太也忽然收起了话匣子,原是看见厅面上又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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