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熟络的女客。高高的鞋跟在地板上流过细细得响声,好一会儿停不住。
蒋太太客厅上吊得是琉璃灯。西式的不太像,也不像是中国的灯笼,如意梭子样式的一条条小灯芯垂在圆盘灯面上,开了灯打起转儿来,又像是珍珠帘子拂过去般的巧妙,灯影便把女人们的脸照得更精致些。因是茶会,自然是人人要捧着茶杯来讲话的。那正山小种色沉,通透,香味直扑到人耳鼻里去,如果忽然低着眼往茶杯里偷望一眼,可以清晰照见自己的眉眼。
玉生端着茶。有人请她,她唤她道:“李太太您好,请您到话厅。”
抬眼一瞧,玉生手中的茶杯立即被她接了过去,她边伸出手来想是要接玉生的手包,却发觉她是所有太太中唯一没有带手包的那一位。
“您乘车来吗?”
“他送我来。”
“您先生吗?”
“是的。”
除此之外,太太们身旁都带着女帮佣——玉生也没有。往常太太们也只见过她一个人。
因上海不久前下了初雪,蒋太太的话厅已经铺上了长绒地毯,进到里头去,要光着脚。如今时髦的太太连脚趾甲都要抹上油亮鲜红的颜色,脱了鞋,又是另一场较量。玉生常常在这样的较量中举步维艰,她今日又穿了鞋袜来。
不多时,蒋太太终于来了。她从话厅的里门进来,门后是她的一片小天地,从没有一位太太被请进去。她那一身白貂长袍半合着,露出里头她常穿的竹青样式的淡金绒面旗袍来,她有许许多多件这样的旗袍,但每一件都不是同一位师傅为她做的。上海的太太们一阵子竟爱上穿黑色,是因蒋太太那段日子常穿黑色,她犹如太太们眼里头的风向标——风永远顺着她的方向吹去。苏姨太是最爱模仿她的,但因为蒋太太的头□□亮得出众,即便苏姨太找了几个外国理发师到她家里去,也做不出那一头茂密浓黑的卷发。
“阮阮,麻烦你为太太们送暖手炉来。”
蒋太太的声音非常平静、低沉,她几乎从不昂着声来唤人。
玉生望她一眼,她也正望着她。她戴着那这一对金玉环正摇摇欲坠,小圆口钳玉可以说是早已过时的样式,但戴在她的双耳上便会掀起另一阵潮流。她在话厅中最大、最柔软的一处沙发椅上坐下了,之后她常常是微笑地平视前方正低语的太太们,她请来的客人之中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位的“名号”。
暖手炉分到苏姨太那儿去。她接下来,尖着声问道:“只剩下一个啦?”
阮阮回她的话道:“是的,太太。”
“呀,太太的手还冻着呢。”
要到蒋太太的位置前去,得绕着半个话厅走到正中,越过她面前常摆放着的那一张梨木搭起的方形画板,踏上两层长绒毯面铺上的小阶。苏姨太站在了蒋太太的沙发边上,并不理会其她太太们的打量。
“您手冻不冻的呀?”
“谢谢,我戴着手套。”
蒋太太的手从白皮毛睡袍的口袋中伸了出来,太太们看不见她的指甲新染上了什么颜色,但实际她是极少染指甲的。她那一张细长的脸从不涂胭脂,只有那薄薄的嘴唇抹上丹参红,她的皮肤并不非常白,但血色那样好,让人如何也猜想不出她的年龄。
玉生只是望着她。
终于她呼唤她道:“李太太,你冷么?”
她的声音这样低,又这样响,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太太们转过脸来望,望见玉生,她坐在那儿,仍静静地凝视着蒋太太。
“谢谢您,我不冷。”
“阮阮,请你给李太太送去。”
原是一条鹿皮绒编成的小毯,坐着时可以披在肩头上便不冷。蒋太太身上正披着一条,她吩咐阮阮为玉生送去话厅中的最后一条。
蒋太太当然认得她。
“这是什么花?”
忽然地,有人说起话,仿佛是丝绒帘子中传出一阵阵女人的笑声来。只有苏姨太的笑声才这样响,她指着白底墙上摆的最正、最大的一幅画框中的画,正问陈太太道:“你说这是什么花呀?”
“是白百合。”
谁回了她的话。这位留短发的女人似乎是余太太,她又注了一句道:“蒋太太最爱画白百合。”
“美玲说这是白玫瑰。”
那位穿紫旗袍的便是美玲。玉生看着她,又记起来,是张先生的二房太太。她也见过一次。
“昙花。”
蒋太太掷地有声地回了她们的话。她淡淡笑道:“昨天刚挂上去的。”
苏姨太抢问道:“这是您新画的?”
“昨天早上画好的。”
“为什么画昙花?不吉利的花呀。”
蒋太太像是挑了挑眉头,她问苏姨太道:“怎么不吉利呢?”
苏姨太道:“昙花一现,花期短暂,开的美而已。”
蒋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