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刚到上海的前十几天,常常会想起在南京度过去的前十几年。
自下了轮渡,因为晕船,一阵地覆天翻席卷之后——她生了病。连续发几日的高烧,白天夜里都睡着,新挂起的红帐里外都是白茫茫的人影。帐内是李文树,帐外是他到上海后新请的佣仆。小公馆常年不开灯了,那时电灯大亮,照得分明无非是一片片还未落下的蛛网、一件件裂痕横生的琉璃樽、珐琅瓶,又或者只是紫檀云水纹透雕大床前那一张巨大无比的婚像,她与他神色各异,被拍下了,被悬挂起,作为她已经与他结成婚姻的证据。
她记着拍婚照的那一天,南京重又下起了细雪。而南京的初雪——落在李文树在中山港口下船的那一天。
天一亮,雪已经淹上了门前的第二个石阶,爱乔去扫雪时,从雪里捡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子,然后她忽然飞奔上阶,跑过一整条长廊,来到她的房门外,玉生正拉开一半门帘来望她。
爱乔唤她道:“玉生小姐!爷今晚回来。”
玉生另一只手拉紧了那条白披肩,笑了笑道:“爱乔,你从石子里看到的。”
爱乔回道:“不,袁瑞先生说的。”
她小手中握紧的那颗石子,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帘前。她抬眼见玉生那张雪白的脸正认真地注视她,她方道:“晚上那只黑猫再偷着进来,我拿来砸它。”
玉生是怕猫的,黑色的更怕了。她爸爸林世平乘船到香港去多少天,那只黑猫就偷着进来了多少天。起初它只是卧在那片琉璃瓦面,玉生有一次挑开了帘子要看月亮,却只是看见它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褐双眼,黑色的绒毛被寒风一刺,它跃身而下,魅影朝她扑了过来。
自玉生的脖颈被抓了一条浅浅的血痕之后,爱乔便恨极了那只猫。她时常说要到新街口新开的西洋药店抓一把麻药,迷晕了它,坐上袁瑞的车送到高淳,它此生再不能跑回来。
此刻爱乔瘦小的身躯爬上了窗前,要锁上风帘。锁好后她安心地回过眼来,望向玉生道:“您不要打开,我现在要到店里去送那位太太做好的披肩。”
玉生道:“这样早。”
爱乔仿佛自说着话,道:“如今上等的丝绸实在难弄,货物不能跟船回来,非要爷亲自去了才带的来。走前爷做好了那条披肩,只欠刺一朵绒花,昨儿我自己刺了一朵,真想亲自给您看看好不好。”
爱乔来到南京好几个年头了,她的北平口音仍改不了。
玉生看着爱乔在长衣柜中拿出布庄的钥匙,这把钥匙自她出生后一直放在这里。爱乔握在手中如获至宝一样,又只怕那是玻璃盏,落在地上就会即刻碎了去。于是她拉开蓝布长袄,藏到里头的棉衣里。
爱乔道:“您会等我回来?”
玉生道:“我等着你。”
爱乔突然皱了皱眉道:“您真等着我?”
玉生笑了笑,道:“真的。”
爱乔拉开了帘子,她小小的脸淋着雪,又回身过来道:“那我昨天关了店回来,怎么没有见到您呢?”
玉生回道:“孙曼琳约我到新街口看电影。”
爱乔道:“您看啦?”
她话多,又注道:“您不是从不爱看电影么。”
玉生故意地怔了怔,方道:“没有,我没有去。我只是搭上人力车转而去了那所教堂,孙曼琳去见了兰西。”
爱乔向来是这样的,问话不仅仅是问,必要得到确凿的回复才罢休。玉生看着她心满意足地重又走入了细雪中,她的一只手撑起那柄长伞,另一只手忽地提了提蓝布袄子,露出下面珠黄的裤脚,她怕冷,又束起一双朱红长袜,如小灯笼般精巧。
玉生望了一眼雪里那颗石子,拉下了门帘。自金陵开始告最后一个寒假之后她几乎没有出过门,如今家里只剩下她和爱乔,夜里有狂风吹进来,打在帘子上便肆意地作响。爱乔的屋子自去年起就搬在后厅,离她仅一墙之隔,后厅只有她与她的这两个屋子是住着人的。她母亲死之后家里再没有雇帮佣,那些小房没有人住,常年锁着。她爸爸林世平独居在前厅后一所主房,只有那儿安着家里唯一的一盏大电灯。
孙曼琳常说她家是整条太平南路最老、最大的一所宅院。青灰琉璃瓦面前飞过一只黄鹡鴒,落在白墙下,孙曼琳曾抓过回家去,它又飞回来。
于是孙曼琳又恼道:“它是见我家太亮了不能待,怕随时会被抓了煲成鸟汤喝。”
玉生的床前还点着油灯,帐外吊着两只小小的,碧青色的底座之上燃一簇金黄的火光。从前是她爸爸点上,接来爱乔之后便是爱乔点着。她一边点着,一边低声道:“年后,爷说要把家里都换上电灯。”
爱乔说时眼里头不由得充满期盼。但玉生见惯了被油灯照见的黄的珠帘、风窗,和长衣柜前她那一条条在金光中变得肃静的旗袍。
她便只是道:“电灯能照见的东西,油灯也能照见。”
孙曼琳听了,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