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平从香港带回来的丝绸只有两匹上等货。
一匹珊瑚红早早地被一位常光顾的大太太订下了,在年前她要做好两条绸面旗袍与四条长披肩,分别送她的亲姐妹。那匹靛青的除留二尺给玉生做帕巾,和为爱乔做第一件旗袍外,其余的都会制成几件丝巾,供来年夏季可供挑选的不多的成品样式。玉生将那二尺布望了又望,然后去到话厅,拨了一个电话。只听电话那旁有人接起来,而后懒懒道:“喂,您好,我是孙曼琳。”
玉生道:“孙曼琳,你好——你知道我是谁。”
孙曼琳道:“玉生小姐,你在做特务?”
玉生道:“特务可不会给你做帕巾。”
孙曼琳去年做的方巾还是为送她那时的男友,也是她在金陵的同窗,一个扬州人。他擦手或者擦汗都会扔掉一张新的方巾,后面孙曼琳觉得他太过女性化,便与他分了手。
玉生并不立即回她的话。
她又道:“你的电话能不能打到兰西的教堂去?你帮我打去,说我近期不能见他,我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得知兰西的名字,他甚至要找人将兰西抓起来。”
玉生笑道:“为什么。”
孙曼琳语气中带了嗔怒,回道:“他说兰西犯了恋童罪,在兰西的国家那是禁忌。”
也就是此刻孙曼琳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比玉生还小上一岁。而且要到两个月后,新年前的最后一日,正是孙曼琳满十七周岁的生日。
玉生几乎可以窥见孙曼琳半倚在那张西式长圈椅上,轻捏自己眉心的神情,她那张艳丽又从不落俗的长脸微微垂下,仿佛只是在看她养的一只鸟、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她和最时髦的女学生一样,又或者说她便是最时髦的女学生,是全南京最早在家里养外国宠物的。
玉生道:“我待会会经过教堂门前,但并不进去,我要去金小姐家。”
孙曼琳听见“金小姐”这个称号,仍然会冷笑起来。
接着,她问她道:“金莉三十六岁了,算什么小姐呢?她做了什么,难道又是那种老式的像是一百年前的款式,宽腰宽袖,又选橘红色做底,而图纹要做黄杜鹃,穿在她那具瘦又扁长的身子里,就像一串纸皮灯笼上了颜色而已。”
即便孙曼琳全揣测对了。玉生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她道:“金小姐只不过说了一句“曼琳身上的洋装我似乎见过许多一样的”,而你记到现在。”
孙曼琳冷声道:“她信口雌黄,我穿的那一件紫洋装,我真要她在南京找出第二件她绝不能找出来。”
她挑了一挑尖锐的红甲,忽然,仿佛有人在门外唤她。
玉生听见孙曼琳不知回谁道:“不要敲门了,进来。”
电话中传来另一道声音。
一个柔柔的女孩声音,道:“曼琳小姐,车子在外头等着。”
孙曼琳今天的火气大了些。她不耐地回道:“难道我是一樽花瓶,没手没脚的,要被抬着上车么?我说了我会去,怎么催了三四遍还不罢休。”
那女孩是新请的佣仆。孙曼琳家中有许许多多个,只有三两个她记得住名字。
孙曼琳软下声来,唤女孩道:“妹妹,你去房里帮我取条毛领出来。天那么冷,偏要为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去赴会,我孙曼琳竟沦落至此。”
说完,长叹一声之后,孙曼琳还记着她与玉生通着电话,她便对着电话注道:“玉生,你要记着,姓李的和姓金的一样,都是多事之人。”
“姓李?”
孙曼琳冷冷道:“安平的四楼,昨天住下了一位贵客,我要去见一见,怎样矜贵的人物才配得上我被强迫取消和兰西去剧院的安排,去赴他的接风宴。”
玉生握着电话机的手更紧了些,她正要问,孙曼琳却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她最后一句道:“玉生,如果你也来了。”
孙曼琳仿佛还没有说完。
玉生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是她哥哥,或是她父亲,高昂地唤了唤她。
“曼琳!即刻出来。”
玉生放下电话,起身开了前厅门,门外她望见了爱乔,她在那里等着她。
爱乔道:“去金小姐家的车叫好了。”
那件白围领,是在入冬前做好的。玉生将他送的那颗珍珠坠子别在了上面,然后系在脖颈,她的衣柜中仍是靛青、雅绿两个颜色,只有白衬上去,便照出真正年轻的光彩。即便是金小姐说过,不会有比玉生更正派的小姐穿着,朱红柳绿流过之后,只余下一片碧水间正微微映出她花白的脸、手、与细长浓黑的双眉。
金小姐最爱玉生的长眉。玉生再见到她,她已将自己那道厚重的眉修去,只留下又弯又细的一条长桥,她拱起那条长桥,在虚无的镜像之中望着玉生。
金小姐笑道:“我早就想见你。”
玉生低了低浓睫,即便尊敬她,但玉生是从不垂首低脸来笑的。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