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在那灰白的天光下走到她的镜前,她房中的幔帐常年不拉起来,惨白的床帐垂到冰冷的地面,猫毛一样拂过玉生的双脚。
玉生道:“您叫我来,是为了看那朵爱乔绣不好的绒花。”
金小姐终于仰起脸来。她仍将自己的脸擦得十分干净,没有沾一丝白的红的色泽,她深刻的肌肤纹理犹如刚刚下过细雨的大地,湿润之中可以窥见细纹。
“关那朵花什么事?”
金小姐嗤笑了一声,注道:“她唤我太太。”
她瘦骨嶙峋的双手伸出来,但细看,上面依然附着细嫩的皮肉。在那皮肉之中钳着一个小小的宝石戒指。
“我没有结婚,算什么太太呢。”
她将那颗戒指举高些,望了又望,道:“这是卖棺材的罗先生送的,他追我,我没有答应,难道就不能戴他送的戒指?”
玉生回道:“爱乔现在起会知道的。”
她又笑道:“知道什么?”
玉生道:“您没有结婚。”
她却只是茫然地注了最后一句道:“不,是我不会结婚。”
金小姐的房间从来没有门。折扇一般的孔雀风屏外走过摇曳的臃肿的影像,停下来,有男的女的低语,推搡着,冷哼着,仿佛是做赌局,最后是一个女人输了。
她被推到屏前,轻轻地呼唤道:“金小姐,您在?”
金小姐并不立即回她的话。
她又问道:“您在?”
“在。”
金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屏外去。她瘦的有些脱像的身躯有时却如伟岸的佛像,玉生常常望见她们恐惧地望着她,然后不知为什么又即刻将头几乎低到地上去。
“金小姐,有人来了。”
“谁?”
“他姓李。”
玉生终于听见金小姐的笑声,她的笑在许多时候都是无声的,并不露齿。一旦齿牙露出来,便显得上唇更薄了,倒像是嗤笑、冷笑的神色。
金小姐唤她道:“玉生。”
玉生转过那扇孔雀屏。
屏后是金小姐家的一整座院落,金小姐最爱种花,她的院中常年开不合时节的百花,即便入了冬,廊前也有木槿、夏菊、紫薇、桔梗这样绚丽的色泽。望清了,也分不清是真相或是假面,只有叶片是鲜绿的,绿的泛青紫色,露珠滴水成冰,细嗅之后只余金小姐身上淡淡的松叶香。但走得更近了,玉生方记起来,金小姐从不抹孙曼琳爱的那一种外国香水,柏木与雪松糅合在淡淡的皮革味之中,她仿佛曾闻过。
于是她闻见他,又望见他。在不像是中国的前厅,也不像是西洋的客厅,只是金小姐家的茶厅之中,珠黄与暗红交缠相融的长绒毯面上,他那双上等的皮鞋正无声地踱着步。
玉生平静地唤他道:“李先生。”
随后,她看见他笑了一笑,如同早见过她许多面。
他望着金小姐,又像是只是在望着她。他脱下了自己的另一件白西服,挽在手上,他穿着另一件皮革,一件赤褐皮革马甲。这时玉生相信他确有一匹马,他就像刚刚赛马回来。
李文树走近了金小姐,然后他握起她的手——他竟吻了她那只瘦的几乎没有肉的手。
玉生一怔,接着李文树便真正地注视她道:“我知道玉生小姐在这里。”
金小姐重又拱起她那对长眉,道:“难道你不说,就不能做一场巧合?”
李文树微笑道:“难道我说了,又有什么。我就是为了见玉生小姐来的,因为我到太平南路第108号去时,一位童工说你在金小姐家中。”
玉生知道他见到的是爱乔。
只有在他刚刚漂洋过海离开的那个国度,才有这样时兴的词,“童工”一说。玉生看着李文树和金小姐落座在那张巨大的牛皮长椅上,身后一个女人正悄然点上一个暖炉子,云烟升起之后,更映清那长毯之上,一张西方女人画报下摆的那尊玉像观音,四不像的厅桌正中,挂下一条长垂至地面的红榴珠帘,从前是挂在金小姐的脖颈上。
玉生又见到了李文树的烟草盒子,只是他仍不抽烟。接着,他递给了金小姐。
“从英国带回来的?”
“是。”
“这是我的礼物?”
“不是。”
李文树仿佛永远是笑着的。他浓郁的眉眼弯起,笑道:“表姐,你的礼物怎么会是一只烟草盒子?是那几顶羊皮女帽,还有几只黄金做的烟斗,那艘洋船不能载许多东西,我已托了大洋的船回来,你的礼物和波斯后天会一起到南京。”
玉生结识金小姐,仍只是结识她的名、她的人、与她在浦口的住址。于是玉生自然不知道她有一个亲表弟,姓李,是刚下英国船的李文树。
金小姐却问他道:“你为什么要给一匹马起名字?”
李文树道:“在英国,马和人一样是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