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大寒节气，离立春愈发近了。然而即便是地处东南的赭丘，大地也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甚至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东南地方的人们何曾见过下雪？皆以为惊奇，欢欣不已。
“这真真是瑞雪兆丰年啊！”
“必定是陛下使中州止戈，为内地百姓带来太平，此举合乎天道，感动了天灵！”
“此乃天降祥瑞，祐我大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祚绵长！”
然而这雪一下，竟再未止住。日夜不歇，还愈下愈大。从一开始的雨雪霏霏，变成了只有北地才见过的鹅毛大雪。
当风饕雪虐持续了足足半月余，瘟疫也伴随着空前的寒冷肆虐起来时，百姓欢庆称颂的气氛也逐渐被恐惧的寂静所取代。东南地方从没见过雪的小孩子们，一开始还兴奋不已地在外面滚雪球、打雪仗。然而当寒冷和瘟疫接连带走了他们身边许多小伙伴的生命时，雪花在这些孩子心中便再不是美好的——而是死亡的象征。
中州东南大雪纷飞，西境北地更是大雪不止。一时间，雪，竟是白皑皑覆满了天下大地。
大雪之下、大地之中，是几十年来天下战乱留下的累累白骨。中州内部仅仅八年的统一与和平，还不足以让它们彻底埋藏、消解。
而大雪之上，则是寒冷与瘟疫以及贫穷所带来的大片大片新尸。有些抛出去时尚有余温，也不消片刻，便会僵冷冻结。
且说赭丘城中，浔河镇里，越大娘的小医馆已经一连忙乱了近二十日了。
越大娘这“祝华堂”门脸寒酸，名气更比不上镇里另外几所大户人家开的大医馆，比如“广慈堂”、“济世堂”......却是如今浔河镇上最忙、人流最多的医馆。祝华堂那可怜的本就腐朽了的木门槛，这近一个月来，是真正被踩塌了——
因为朝廷的赈济还没下到东南。而祝华堂，是自风雪连日、瘟疫大行以来，方圆十几里地内，唯一愿意收治一切贫苦患者的医馆。越大娘说，诊金药费，大家看着给罢了。若是实在出不起钱的，她便也分文不收。还有那些流浪街头的乞丐，或是村里茅屋被大雪压塌，无家可归的患者，越大娘也都收留在祝华堂里。越大娘勤快爱干净，那堂前地下原本每日扫得一尘不染的，如今却挤了一地患者，草褥子横七竖八，每日人来进进出出又踩了一地的雪泥——忙着诊治的越大娘也再顾不得了。
这么一来，不仅镇上的贫苦人家都来祝华堂求治，浔河镇外的穷人家治不起病的，听见人传“活菩萨越大娘”的名号，也都满怀希冀寻来。祝华堂日日门庭若市，相比之下，那广慈堂、济世堂等，竟像是彻底关门歇业了一般。
祝华堂里本来只有越大娘一个人经营出诊，外只有两个男子充当伙计，却并不甚懂医术，只是打杂。阿囡跟她娘学了几年医术，况又是从小替她娘抄药方儿来认字的，倒是早背下了不少药方儿，治伤寒、疫病的常用方子更是不在话下。如今帮着诊治抓药，也为越大娘分担不少。而隔壁屠户于一家向来与越大娘母女走得近，互相帮衬，如今也慷慨解囊，给祝华堂里收留的患者提供些吃食。一条街上其他邻居，有敬服越大娘仁义，还恰巧有些家底的，也都纷纷来出一份力。
然而小小的祝华堂毕竟力量有限，救不活的病人还是有不少。八岁的阿囡第一次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每日里哭着看两个伙计大叔把尸体抬出去埋了，又哭着继续帮越大娘救治病人。街坊邻居看着阿囡长大，谁不知道平日就属这个女娃最闹腾，只有她把别家小孩弄哭，自己却从来不哭的。如今见了她这般形容，皆是心酸。
以祝华堂为中心支撑着，附近这一片百姓好歹是熬到了除夕，熬到了朝廷赈济下到东南地方。祝华堂的担子刚刚算卸下来一些，然而越大娘的身子却突然间垮了。
实在是医人者不能自医。越大娘的防疫汤子管用，自己和阿囡并医馆两个伙计都没有染上疫病——本来以为万无一失，却忘了自己本来有些旧疾在身上。越大娘自来辛苦惯了，多不过偶尔吃两剂药调理调理，并不觉得妨事。然而这年冬季空前苦寒，又兼镇里瘟疫一闹，她一连二十来日操劳过度，竟是一下子旧疾复发，再不能好的了。
阿囡连日见了堂上那么多回天乏术的病人入土，哭到最后已经哭不动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下一个要送走的，竟是自己的阿娘。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呀！您不是说——不是说只是小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吗？”
阿囡在越大娘的榻边哭得撕心裂肺，铁柱哥哥跟于大娘也在一旁不住地掉眼泪——自越大娘卧病在床，他母子二人就天天来照顾越大娘和阿囡。
“哎——苦命的闺女——”于大娘紧紧搂着阿囡，对榻上奄奄一息的越大娘含泪道，“越大妹子，你只管放心，从今往后，阿囡就是我的女儿，我们于家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对！以后但凡我所有的，也都是阿囡妹妹的！”于铁柱跟着道。
越大娘感激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