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已然招供,我循例该画押收监,下面就待侍郎大人来断断这官司了。
李春望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与袁氏娘子再度相见,是这等情形。
他端坐高堂,她跪在堂下,那手中的惊堂木不知为何,此刻拿在手中重于千金。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他二人自幼定亲,年岁相配,门第相当,待嫁女时就听闻袁县丞的原配夫人亦为女儿早早备好嫁妆。自打晓事以来,他便知道自己有个姓袁的未过门妻子,生母出身陇西望祖世家,自幼教与她读书识字,学识与男子无异。且听闻相貌柔美,性情贤淑,最是端庄不过。少时读书,母亲还常常以你若不勤读苦学,来日新媳妇进了门,可要因才疏学浅被新妇取笑等话为之激励。
李春望至此于学业不敢怠懒分毫,然闲暇之时,少年人也爱做些红袖添香的美梦,梦中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共读一书,共烹一茶,夜尽一烛,何等快哉。
他怀着这等少年心思,逢年过节便每每自书院告假返家,想着不能近处端详,哪怕远远瞧上袁氏女一眼,此心亦足。
后来果真让他见着了,隔着火树银花,隔着人声鼎沸,他瞧清了自己的未婚妻。多年后他仍然能清晰记得那一幕,那小娘子乌发如云,梳成俏皮的双蟠髻,头上无花髻钗钿,而是饰以彩缯,将一张姣好的小脸撑得淡雅清新,明眸皓齿,她似乎察觉到少年肆无忌惮的目光,眼波流转,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红了脸迅速转开。
只一眼,便让少年时代的李春望心房犹若被撞击了一下,之前满心的揣想均化作无穷无尽的欢喜和期许。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就在这一年,他父亲因事惹了官司被下大狱,母亲散尽家财,上下打点,却全无消息。可怜他老父在狱中被用了刑,捱不过一月便黯然而逝,母亲忧思过度,不久亦郁郁而终。他家道中落,族人相欺,连那门定好的亲事,亦被对方执意退亲。李春望在诸方打击下大病一场,幸得昔日同窗接济,方才不至于医药无继。
病愈后,他跪在父母灵前起誓,要做一个铁面无私的侍郎官,令这世上少几桩家破人亡的惨事。
那一年,他不过十八岁。
一晃,十年生死,物是人非。
眼前的袁氏女不过双十出头,却再无当年小娘子那般鲜亮艳丽,反而如一幅不甚渗进水渍又遭日晒风干的画轴一般,消褪了那层人面桃花的色泽,余下水墨淡彩的素净。岁月一层层洗掉少女身上的天真明澈,令她身形瘦削,背脊挺立,便是跪在地上,亦眼神沉寂,古井无波。
可李春望却记得,眼前这个冷色入骨的女子,却有个娇柔的闺名,当年俩家交换庚帖时他专门偷看过,她名为袁向晚。
李春望深吸了一口气,方沉声道:“袁娘子,袁通仕之子袁锦文是你何人?”
袁向晚答:“回大人,袁通仕乃先父同母胞弟,袁锦文乃妾的堂兄。”
李春望低头看供词,问:你供认本月初八,因分家产不均一事与袁锦文起了龃龉,当天日暮后你便邀袁锦文至家中,置酒水、备果子,欲与之和解,岂料席间再生不快,于是你临时起意,趁其不备,以匕首刺入其腰腹,令其当场毙命,是这样吗?
是。袁向晚平静地道,袁锦文乃妾所杀,人证乃妾家老仆张妈,物证乃染血匕首一枚。妾罪有应得,无颜苟活于世,死后亦无颜见先父与袁氏先祖。求大人依律判妾铡邢,其后将妾首级悬挂城门,尸首丢入乱葬岗,以儆乡里,以正民风。
她侃侃而谈,宛若说的不是自身,而是什么漠不相关的人一般。李春望凝望她眼睑低垂,秋波无痕的模样,到嘴的审问之词,忽而有些说不出口。他与一旁听审的许怀对视一眼,道:“把张妈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