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九。
昏暗天空自东边撕开几道裂口,金色晨光一点点染上银灰天幕,朦胧天光中,隐约有大雁嘶鸣,振翅高飞。
宽阔官道上,行道树被晨风裹挟窸窣作响,谢晏昭一行人策马疾行,终于在辰时之前,赶到护灵卫队停留的驿站。
竹篱围起的院子外,数名谢家私卫神色肃穆,分列于院门两侧。
不多时,一高大男子从院内疾步走出,对着马背上的病弱少年道:“三公子,驿丞说护送楚将军灵柩的卫队尚未启程,您现在可下马入内。”
说话的青年护卫名叫孟尝。此人武艺高强,忠心耿直,虽不是自小在谢家长大,但也在谢晏迟身边呆了十三年之久,深得其信任。昨晚出城的十人卫队,便是以此人为首。
谢晏昭之前昏迷近三日,本就没有康复,加上夜间赶路,几欲未眠,他此时捂住胸口不住喘息,许久未能应声。
孟尝见此情状,先吩咐其余人等继续堵在驿站院前,后行至几丈之外的竹林吹起哨笛。
三声长短不一的鸟鸣响起,两名谢家私卫自竹林深处悄然出现。
昨日甫出城门,谢晏昭便让孟尝安排两名熟悉景州周边地形的私卫从陵阳县穿行而过,探明路况。两人连夜赶到此处驿站,随后藏身于附近竹林,等待众人前来。
听完两人所报,谢晏昭呼吸稍缓。他抬头看眼天色,随即翻身下马,进入驿站。
驿丞在内等候多时,本有些不耐,可等孟尝递来文书,他立时面生谄容,躬身相迎,引着谢晏昭寻到护灵卫队的领头小吏。
前厅竹桌旁,高大汉子身披栗色皮质轻甲,腰配三耳云头长剑,身姿魁梧,面色严峻。
谢晏昭正要与那汉子交涉,忽似雷击在侧,吓得踉跄着后退半步。
耳边轰鸣声渐起,先前在怪梦中看不清的人脸此时一一浮现。梦中那名小吏也和面前这个灰黄长脸、粗眉宽鼻的威严大汉慢慢重合。
惊疑间,纷繁画面飞速闪过眼前。
谢晏昭清晰记起,梦中,他与净书在官道拦住护灵卫队时,那小吏说——
“吾乃北境驻军陪戎校尉张蔚。今奉皇命前往京城,敢问公子有何事?”
长脸汉子手扶剑柄,凛然出声,两句话铿锵有力,与梦中所言分毫不差。
谢晏昭心口顿时狂跳起来。倏忽间,华胥之国、黄粱未熟、南柯太守……诸多书中典故涌进思绪,引得他额角抽痛。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梦境?
他咬牙定下心神,缓缓开口,“张校尉,在下出身京城安定侯府,家兄是景州刺史。”
随即,他又拿出临行前兄长交予的令牌,“在下与楚将军是好友,今日特携护卫从景州前来迎其灵柩。望张校尉允吾等同行。”
张蔚沉着脸接过令牌,仔细查验,等确认无误后,他面色稍霁,“原来是谢公子,恰好我们今日需赶至景州,那便一同出发罢。”
谢晏昭见长脸汉子同意,又温声道:“张校尉一行从怀州跋涉而来,定是万分艰辛。家兄早已嘱人在城中驿馆安排好酒食住处,为诸位接风洗尘。只是……”
这官道,今日走不得。
他略微停顿,斟酌开口:“张校尉,稍后若走官道,那还需六十余里脚程。若是改走小道,穿陵阳县而行,不需五十里便可直达城外。不如我们改道而行,好让诸位将士早些到城中歇息?”
张蔚回头看看身后数位灰头土脸的兄弟,随即将令牌递还,“那就有劳谢公子带路。”
“张校尉,客气了。”
谢晏昭心中稍安,又向面前十余位将士行了一礼,“多谢诸位一路护送楚将军到此。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现在可否让在下去看看楚将军?”
张蔚一时有些为难,但想起临行前自家大人和府衙仵作交代的事项,也只好抱拳拒绝道:“谢公子,为防楚将军遗体在运送途中腐坏,仵作在棺内做了些处理。护送途中不能贸然开棺,还请谢公子见谅……”
谢晏昭自接到楚清和战死的消息,始终不愿相信。直至张蔚出言戳破妄想,他瞬时头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
耳边人声越来越轻,谢晏昭只看到长脸汉子那两片干涸的嘴唇一翕一张,无声开合。
隐隐约约间,楚清和带着醉意的声音自四周传来。
“谢晏昭,待我得胜归来,定要把仲秋未饮的桂花酒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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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州城东,一处宽敞屋宅内。
迎着熹微晨光,面覆布巾的灰衣男子仔细擦洗着手中几把小巧银刀。等银刀洗净、水渍拭干,他将成套锋利刀具置于未灭的灯烛上炙烤片刻,再依次将其放进皮褡裢。
收拾好昨夜所用物件,男子取下罩住口鼻的麻色布巾,一张黯黄沧桑的圆盘面孔随之显露出来。许是憋闷太久,他停顿一瞬,重重吐出口浊气,随即又脱下灰色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