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桥喊了一声爷,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像小时候在身后的小学放学后见到爷爷迎面走来时一样,他双手按着身上双肩包的背带,干脆飞奔了起来。夕阳西斜,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夏天黄昏的风因为他跑起来而变得更加清爽,那么凉丝丝地拂过他的面颊,一切都跟二十多年前一样。
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多岁,快四米高,纵然是一时兴起飞奔到爷爷面前,付桥终归也只是在他面前站定,又说了一句,“爷,我回来了。”然后老头儿无声地微笑,点头看着眼前的小伙子,伸手要把他身上的书包接过去。
“爷不用啊我能背动。”付桥忙要转身怕书包太重。
爷爷并不听他的,还是跟小时候摘他的书包时一样,“摘下来吧,这么老沉,压不长个儿了!”
付桥笑着贫嘴,“爷,我都一米八六了,再长该娶不着媳妇了。”
付老爷子也跟着笑,“哎呀那可不兴再长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爷儿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笑话,一起朝着家走去。
走近院墙,一股新鲜的牛粪味已经飘了过来,紧接着是院子里的鸡鸭鹅听见陌生人的声响,开始躁动着乱走乱叫,咯咯咯嘎嘎嘎,他走进院子,像以前每次回来时一样,慌张地躲开大鹅伸着脖子要追着他的样子,不知不觉眉头已经皱得很紧……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又都是这么让他烦躁,这里虽然没有人聒噪,但“田园风光”里的细细密密的困扰一样不少。还没等走进屋,付桥的心都已经凉了一半。在龙城的职场被围追堵截,在沈城的小区外面确认无家可归,终于回到了这里,记忆固然美好,亲人固然慈爱,熟悉的环境固然让他可以全然放松,但这些滤镜并不能把乡村生活的脏乱差从他眼前活生生的画面里隐去。短短几天内他一路“逃”下来,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在哪儿都一样,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糟心!
付老爷子拿着孙子的书包跟在后面看着他被大鹅追赶得慌不择路的样子不禁微笑,笑容背后也藏着担忧:付桥从小报喜不报忧,手被马蜂蛰了肿得像馒头一样也只是把袖子拉长了盖起来不给大人看,也咬着牙不哭。睡着了被付老爷子发现了才匆匆在他睡梦里给他拿白醋涂了又涂。第二天醒了问他为什么不跟大人说,他倒一脸无所谓,说是宁愿忍着疼也不想被爸妈骂。
可能是爹妈的教育太严厉,付桥从小就知道自己如果什么事情做不好就不配得到父爱和母爱,所以处处谨小慎微,也独立刚强。付老爷子想起这个孩子从小长到大的样子,心里是很有些唏嘘的。但孩子也三十多岁了,总不能再一把搂过来揉揉脑袋亲亲脸蛋,现在,但是看着这孩子强打精神也难掩落魄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才会不年不节地突然跑回到这山沟沟的小平房里。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利索,付桥的奶奶两年前去世,付老爷子自己在这间平房生活了两年多,打扫卫生,种地养鸡,不去任何儿女身边生活,只是自己,怡然自得,或者叫慎独隐居。虽然马上八十了,老爷子还是经常骑着他破旧的摩托去镇子或者市里买买东西,见见老朋友。
爷孙俩话不多,但默契地一起准备了两个人的晚餐。坐在餐桌边,付桥把在沈城买的茅台往桌子上一立:“爷爷,带我一起尝尝这个!”付老爷子笑得满脸褶子挤成了花,“行,咱俩今天喝完它!”付桥笑嘻嘻地说,“喝,没事,包里还有一瓶。”
就着一大盘子辣椒炒鸡蛋和一大盆的蘸酱生菜,黄瓜,大葱……,爷儿俩从日落西山一直喝到月上柳梢,付桥还真是第一次喝茅台,“确实好喝”,他嘴都有点瓢了,还是不忘表达一下自己已经是一个能欣赏茅台的“成年人”了。
“在家呆多长时间啊这次”,付老爷子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没准儿,没计划呢,先呆几个月看看吧!”付老爷子一听“几个月”,感觉到他应该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但是孩子不主动说说,他当大人的就不多问。
付桥也一样,他跟爷爷一般不隐瞒自己遇上的问题,但是如果爷爷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说。见爷爷一如既往地稳如泰山,没再多问,付桥也就没讲自己是怎么在公司干得好好的正要平步青云的时候被人投诉给强行执行了无薪假的糟烂事儿。
这爷儿俩都是喝再多酒脸不变色的人,明明已经酩酊大醉了,看起来还跟没事儿人似的。所以餐桌上现在的光景就是两个看起来非常清醒正常的人,都不发一言,直勾勾地看看对方,看看桌子上的菜,再看看酒,一遍一遍,始终无言。
接着两天,付桥都只是在家里窝着,看看院子里的鸡鸭鹅撒点食,再努力适应着空气里各种动物排泄物的臭味,眉头总是紧锁,初见爷爷时的温暖和心安渐渐被眼前毫无任何新的可能性的画面冷却下来,他在公司里多年沾染下来的那一身臭毛病:毒舌,冷漠,焦躁……慢慢地一点点地浮现出来。看着他站在院子里指着大白鹅骂它们没良心,“吃我的喝我的不说感恩也就算了还要追着我咬我,欠炖吧你们是。等着!等我哪天去整一颗酸菜回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