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厂二车间在土地坡上，与父亲的铁匠铺子相距不到五百米，隔电视塔不到一千米是自贡市海拔最高的地方。
上坡有两条路，一条是石板路，凹凸不平，又高又窄，很不好走。
一条是石子路，又长又陡，大概有一两千米的长度，二三十度的坡度，走路都软脚，更不要说拉车爬坡。
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零年这两年里，每天上午几乎都能看见一个小子和一头黄牛为伍，在这个长坡上弯腰弓背拉车。
这个小子叫黄二，勉强也可以算是光大街的小混混，但胆小没啥名气，在众多的小混混中排名比较靠后，属于随时可以远离混混，抽身上岸的那种小角色。
不过他很有特点，很聪明，长得帅，又特讲究穿着，自是甚高，只是苍天无眼，命运不济，在二车间当架车工。
拉架车本来已经够贱了，可他偏偏还穿得周吴郑王同一头牛结伴拉，更是让人忍禁不俊，笑掉大牙。
每天的生活物资米、油、菜、柴火都依靠人牛合力才能拉得上去。黄二就和一头黄牛拉着架车，爬坡、下坡，往返两趟，上班的圈圈才算画圆了。
这样一个帅小伙，天天以牛为伍，弯腰驼背，牛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人牛配合默契，各自出力，喘喘吁吁地前行。別人当面不说，背后都在编段子笑话他。
“黄二、黄牛都姓黄，两兄弟好样的哈，天天拉车上山岗，发薪时候划两拳，喝二两，哥俩好啊！哥俩好！”
黄二为此很尴尬、沮丧，后来不知哪一根神经发了，居然决心好好读书，改变命运，早点与那头黄牛告别，还愤愤不平地嚷嚷。
“啥子鸡巴哟！叫老子和黄牛一起拉车，因为老子也姓黄吗？日气得很，老子咋子都不会和黄牛拉一辈子车！”
前几天我碰见他在盐厂俱乐部一带转悠，他就告诉了我他的打算，还劝我少出来鬼混，没事看点书。
这小子还充正神嗦，弄得我一头雾水。
最后他还约我哪一天去图书馆看书，说他来叫我，不吹口哨，也不叫我绰号“抓根，”就在总库宿舍楼下喊我的小名“李四。”
我差点就告诉他我参加了高考，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说，太丢人现眼，总分才考一百多分，科科都没有及格。
我是被大哥赶鸭子上架的，说出去笑人得很，可黄二呢？他不想当小混混，随时可以抽身上岸，犯不着读啥子鸟书。
这书是每个人都能读好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挷个熊样。我不好当面损他，就在心里臭骂。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又是大哥下的套子，而且很及时。毕竟我从大哥厂子回到总宿舍后是最容易反弹，回归小混混的。
黄二及时出现，让天平再一次向考大学倾斜。这小子都改邪归正，好好读书，并决心通过读书来改命运，那我也没理由放弃。
还笑人家黄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瘦壳，近视眼，天天站在火炉旁打二锤，与三大五粗的铁匠师傅相比一样很笑人。
黄二与黄牛拉车，我这个瘦子打铁，都是一个笑话，一种侮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行，我必须认真读书，考上大学，同铁匠告别！
黄二在大哥授意下，关键时候拉了我一把，成为我的又一个引路人。刘三、余五、拐脚我们缘份已尽，原谅我要走另一条路子。
我虽然很看不起黄二，但十分急迫地盼着他哪一天真的来约我，带我去从未去过的图书馆，看看那是不是另一个世界。
不知门朝东朝西的图书馆，原来就在十字口过去近千米处，电影院斜对面，搧荷荷时我不知从那里经过了多少次，不过眼睛都落在妹子身上，正眼都没有瞧它一下。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黄二真的来约我，我这下第一次正眼看它，正门狭小逼仄，很不起眼，却曲径通幽，穿过两条回廊地势就开阔起来。
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房子出现在眼前，上面是“自贡市图书馆”几个大字，左面是周恩来的题词“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右面写着“知识就是力量，”落款，培根。
我一面大声念着题词，一面问黄二培根是谁。黄二努努嘴，拧了我一把，又指着一排排书柜小声宣布了几条纪录。
“不准吸烟，小声说话，拉动椅子也要轻手轻脚，看了哪本书要放回原位，如果要拿回家看，要凭学生证办理借书证。”
我赶扔掉烟蒂，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图书馆里坐满了人，静悄悄的，除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听不见一丝杂音。
我先前见过的唯一书柜，就是大哥嵌在家里墙壁上那个，可图书馆的书柜好多啊，左七排，右七排，前七排，后七排，每一排都整整齐齐地码满了书，简直就是书的世界。
我这排书柜瞧瞧，那排书柜望望，像一只山羊面对满山遍野的绿草一时不知何处下口，最后选定了一本历史书，又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座位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