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讲,他十六岁那年,原本和他家定亲的女孩悔婚远嫁去了长安,他心如死灰才落发为僧,大约不想让人觉得他太过失意,就说他见过迦南木神才献身神木,这样多神圣。”
“是吗?”黑裙的少女望向殿内,“数百年来有那么多人说见过迦南木神显灵,但真正在这里筑庙祈福的只有大师一人,大师从十六岁时开始在这里筑庙,守护了神木八十多年,哪怕……他并没有用眼睛见过迦南木神,但他的心肯定是见到了的吧。”
我突然心中一动,等那俩个少女走远后,朝小庙里喊:“老和尚,老和尚。”
木鱼声嘎然而止,过了很久,在我怀疑老和尚是不是咽气了的时候,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身,走到小庙门口。
他太老了,行动已经非常迟缓,眉毛胡子雪白,他望着我,嘴角忽然扬起来,露出了一抹极度舒心又释然的微笑,然后缓缓跪下来,冲我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了,他就盘腿坐在地上,微微笑着。
日落日升,虫鸣鸟叫。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动弹,他圆寂了。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我想了很多次,他是不是因为“如果你可以一辈子不离开这里,我就答应你咯”这句话,才留在树下做了和尚的。
我很好奇,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可以让他为了守护南妮一路平安就心甘情愿花一辈子守着一棵树。
这种奇怪的感情,我大概是体会不到了……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很失落。
我就这么醒醒睡睡,又过了一阵,镇南突然打起仗来。
中原铁骑很扫不成规模的镇南军,之后,为了树立威信,中原军决定,砍倒镇南人供奉了几百年的迦南神木。
我就无辜被砍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十柄巨斧。流出的红色树液比人类的血还要浓艳,蜿蜒出了一条数百里的血河——这时候妖的长处就凸显出来了。
如果人早死了一百次了,但妖不同,只要这棵迦南木的树心没有被彻底焚烧成灰,我就不会死。
因为这景象太过奇异,我的树心被挖出来,快马加鞭被运送到了京城。
他们请七七四十九位高僧把我供在中间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说为了净化煞气,保佑他们国柞绵长。
我就这么被供奉在了皇宫里,直到有一天又有人杀进皇宫,国柞没有了,我们这一怼无用的东西就被扔进了角落。
这之后又是很多年。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耐得住寂寞,而除了忍耐寂寞,我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正从破了口的窗纱缝隙里看外面一支开到荼靡的桃花,那扇破旧的门突然就被推开了。阳光宣泄进来,我挡住眼睛,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这里倒藏了些前朝的旧物,您看看有用的着的不。”
“多谢公公。”是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声。
“李师傅可别这么说,老奴不敢当。您可是太后唯一瞧得上的神工,她老人家只戴您做的首饰,这恩宠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了,您要是有用的上老奴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是,那召阳自己翻检翻检,公公事务繁忙就不用陪着了。”
“那您尽管挑,老奴就去了。”有脚步声,那人走远了。
这个叫李召阳的女子,声音清淡像初春开出的第一支梨花。她就在这里翻找了很久然后她把我拿起来,嗬了一声,“竟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她有一张冷清但秀丽的脸,眉头像是永远微微皱着,右边眉梢有一处胎记——或者只是人为的印记,清透的嫣红色,像窗外桃花飘下的一枚花瓣。
这是什么人呢?就是个制作饰品的匠人吗?我从没见过那个人有她这样的气度。
即便我这样的老妖也不敢与她双眼对视。她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至少曾经是。
内务府造办处的女工匠师李召阳,有一双无比灵巧的手,就在这双纤细微凉的手下,我从一段木头变成了一只镯子。
她用金丝细细地制作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孔雀,仔细地裹在我变成镯子的身体上至此,我成了一只迦南木包金丝镯子。然后在某一天的宫宴上,被赐给了一个姓谈的诏命夫人。
我在桌案上被香烛贡品地拜了很多年。
之后又是连年战乱,谈家的儿女也还有骨气,不管日子怎样艰难都恪守老祖宗的规矩,没有把心思动到我身上来,于是我就在谈家那个黑色的丝绒盒子里,一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