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斤石门慢慢合拢,沉重的轰鸣声让他的心音被埋没在地下灼热的焰浪中。
紧贴在皮肤上的金属烫得让人难忍。渐渐稀薄的空气像是一双掐着脖子的手。
四年前,不周那繁华熙攘的主干道上,一辆运送尸体的板车发着轱辘轱辘的声响缓缓经过。
行人都嫌晦气,纷纷避之不及,口中不说,心里却念叨着青天白日的为什么非要撞见这东西。
迎面一驾车马驶来,车窗的帘布卷起,露出一张俊俏又妖艳的面孔。那张脸不知为何,带着一半愁伤,一半愧欠。
这阔别七年的不周城,他终究还是来了。不知道世子殿下如今过得可好。
七年前,延王世子当街遇刺,伤及筋骨,险些丧命。不知情的人都说那是皇家女儿之间的争斗祸及了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但游梦龙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那名刺客是冲着他来的,年幼的世子机敏地发觉了这一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狠狠推开,自己却撞上了刀口。
他不过是在马车的车轮上撞破了一点皮,小世子却差点被砍下脑袋。
那细瘦的脖颈不停不停地淌着血,一条鲜活的生命正从那具幼小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渗进地里。
为什么要护着他呢?他不过是一个死不足惜的、从来不被期待的、欺世盗名的骗子。
他真想紧紧搂着那具身体,捧着他的脸,直视着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问一句为什么。可是他不敢。
他是泥土里丑陋又扭曲的蚯蚓,就算再如何喜爱,也不敢高攀九天的明月。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延王的府中,躲在卧房的角落,看着仆从们端着药酒绷带、水盆毛巾进进出出,一身红衣的延王守在世子的床边,经验丰富的医官看似有条不紊地处理伤口,前额却有汗珠滴落。
那条可怕的伤口经历了止血消毒,然后被医官以针线缝合。
整间卧房都弥散着血的味道。
“烈儿怎么样了?”
“回禀殿下,已经为伤口做了处理,但小殿下实在年幼,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若放在成年人身上,那伤看着严重,却不会危及性命。但是高烈年幼,骨头还未长硬,那一刀下去,不仅皮开肉绽,还伤到了锁骨和颌骨,摔到地上的时候又伤到了脑袋,情况相当凶险。
“司明,求你,绝对不要让烈儿出事。”
“殿下……若是可能,司明拿自己的命去换小殿下的都行,但眼下——只能看小殿下的造化了。”
“到底是何人伤我烈儿?行凶之人究竟受何人指使?要让我知道,我绝不放过!”
那是游梦龙第一次听见延王用那么可怕的语气说话,让他如坠冰窟。
延王一定以为那是她的某位皇妹派来的杀手。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在那样的延王面前说出实话,他没有勇气说,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原本应该是他才对。
高烈养病的时候,游梦龙几乎寸步不离左右。
他看见了那条像蜈蚣一样盘踞在那具幼小身体上的疤痕。沾了血的线在空气中变得紫黑紫黑,周边的皮肤也因为淤血堆积而发青发黄,其余的地方则完全失了血色,苍白得如同腊月里最阴郁的天。
骨裂的地方出现微妙的扭曲和凹陷,用硬物固定着,防止裂痕和断口蔓延。
现在的高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还未完成的、插着针线的布娃娃。
“殿下,你为什么要救我呢?我哪里值得你救呢?”游梦龙趴在床沿上,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问道。
“哪有时间考虑那么多?看见你有危险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就动起来了呀。”黑眸眯成弯弯的两条线,高烈笑着对他说。
游梦龙怔了一下,身体一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梦。
他从床沿上抬起身子,发现高烈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次日他去了延王面前,表达了辞去伴读一职的请求。
彼时延王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疲惫,她单手支着额头,听完游梦龙的请辞之后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好。
“难不成你是怕了?怕留在烈儿身边会像今次这般遇上危险?还是怕我责问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烈儿?”
他无法从这位母亲的语气之中推断出任何情绪,他将身体贴伏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说出那个酝酿了好几日的答案。
“那名刺客的目标,是我而非殿下。”
乐阳侯不能在府内明下杀手,延王接游梦龙去京城,反而给了她杀人灭口的机会。只是那个精挑细选的刺客,没能把握住这个短暂的机会。
他就这样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囚困他七年的侯府。去时至少还有姆妈陪伴,来时独剩只身一人。不过他已经决定要一个人在那个地方活下去了。
在皇宫伴读的时候,他通读暗记了许多书物,其中便包含《本草纲目》、《百草经》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