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监一走,有眼色的家人立即上前撤了宴。然而贾珠一分都等不得,一个错眼不见,人已经转向二堂东小院去了。
东小院内常被他作书斋之用,日常出入的都是门下清客相公或是贾兰等子侄。院内是从前督粮道密密栽植的千百竿修竹,满窗楹的森寒洁绿,萧萧如淇奥故址。匾上原题着“交翠”二字,当初贾珠一见便笑说了一句“这也太浅近了”,只是底下人奉承说要改,他反而以公署的借口推辞了。
裴世贞送罢周太监回来时,方至院门口便与匆匆出来的茶鹤撞个正着。虽说他手里空空,只看他神色便知必有事故,因停住笑道:“何事这么忙?”
茶鹤见是他,住脚笑道:“珠大爷方才吩咐取两瓮前些儿晋商送来的山西汾酒送给藩台和臬台那儿,还要打发人去西安知府那儿看奶奶什么时候来,再问问车子备好没有的。这不我去和周大哥说去,顺便看着小子们好派人的。”
虽说茶鹤一向存着功利的心思,幕友里裴世贞又显然是独领风骚的一位,然而茶鹤自己因头脑活泛、口齿伶俐,常被打发着交际往来,反倒与专负责在大小筵席上吃喝的单聘仁走得近。故裴世贞了然一笑,也不多问,说了几句闲话便抬步往里走。
这里虽说作的是贾珠的书斋,布置远不如荣府里精致,于他而言不过取“朴拙”二字罢了。裴世贞见贾珠正站在案边,在一侧流藻的侍候下展纸写信,知多半是给亲长一类的人物,便不好打扰。索性立在一边,两眼只望着贾珠身后墙上悬着的韩滉的《丰稔图》,仰头一想,一个人名便浮出来。
“方才我见你也不大动筷,怎么不用了饭再来?”贾珠搁笔后向太师椅上一请,自己在斜对面坐了笑道,“元德也被腻住了不成?”
裴世贞连连摇头:“晚生与东翁一样俱是居京南人,此地风味已经享够了,那等燕翅海参实在受用不起。”
贾珠笑道:“所以说还是宫里的大珰贵重。”
“这话也忒毒了些,幸而周太监为人……疏阔,传出去也不在意。”
贾珠低头啜茶,听了一笑,知裴世贞其实说的是周太监粗疏,听不懂这些拐弯抹角的讥讽。裴世贞也笑,接着却说:“——只是藩臬二台都是正经两榜进士考上来的,再没有不知‘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道理。一对冢中枯骨而已,何必多言?可惜了那两瓮上好的汾阳烧酒,难得那么纯烈的。”
贾珠莞尔:“你竟喜欢,我那还有一瓮,待会儿叫人给你送来。”
“好赌之人必好饮。”裴世贞目视他说道,“为何东翁偏偏不喜呢?”
“因为我自觉这实在算不上赌。虽然我不曾行走御前,算来入仕也不过两年不到,但对今上还是勉强知晓一二的。”
贾珠知裴世贞的意思,乃是问他当日听了传信为何反而下兴安府。裴世贞原以为他是为豪绅官吏的行事激怒,一时也不好多劝。今日席上虽然真真假假,他却觉着贾珠说与周太监的理由反倒更可信些。
——即先是知道圣人之意,方才有此冒险清厉之举。
贾珠也没有与自家幕下卖关子的意思,手里拿着薄胎如蝉翼般的上贡甜白釉茶盅,半揭提着盖子拨醒酒的酽茶汤沫儿说道:
“勋戚之实、外戚之喜、首辅之师、三元之名,还有官位之实,这还是你当初和我说的。换言之今日我能居此署,不是朝野公认的资历功劳都到那儿了,若叫吏部点选是万万列不了名儿的。靠的是师相的内阁之力、圣人的勋戚之亲。军饷和钱粮,是此任的疑难所在。而这名与器既然从天子与内阁中来,解决之法自然要看他们的意思。”
“现在你我主宾既在暗室,索性把失礼的话儿敞开一说。内阁嫌着地方多事,也厌陕甘阳奉阴违,更气这里无能惹事。至于圣人,满眼都是立功立言,一心要成三不朽,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否则师相也不能次次都这拖那拦的,早叫圣人罢了师相的‘持重’。综此二者,把地方好好儿地犁一遍,让几个心大地不能体察上意的顶戴滚回京去,这才是遣了翰林巡抚来陕甘的缘故。”
裴世贞半晌说道:“只怕驱一羊一狼,复来二虎。”
“怎么可能,就算大天官要这么择,圣人也不许。此时圣人正是要用刀试锋的时候,焉能收刀入鞘?”贾珠一饮,涩得眉尖一攒,豁啷一下将茶碗放在案上,“何况大战在前,此时恐怕正希望能借严苛清厉使大军无后顾之忧的。”
“‘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东翁就是张汤复生,也再不能过了。如今兴安府士绅得罪了还能说是震怒立威,牵扯一省上下道府,荣宁公府的百年钟鼎大族的清誉,恐怕也要毁在这起子读书人的口中笔里。”
裴世贞犹豫一下方道:“晚生虽然亦觉秋冬必战,如今看来东翁反而要比晚生更笃定不少。大军一动,粮草耗费不知其数,赋税必是要再征的。既如此,当日东翁其实不应该公然说了一年只一征的话儿,怕之后那些愚夫愚妇们反而拿这言语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