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英王陛下身侧的根特领主并未在马背上坐得很挺,而是率性地随着坐骑缓慢的步速轻晃着,从侧面看额发与眉骨的阴影模糊了双眼,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打盹。实际上是脑海里盘桓着的东西让他看上去像被抽走了魂。
他很清楚达芙涅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仅仅指他正在调查的事。的确一直有人劝他不要过分“勤勉”,不要疯狂地将身心完全投入一件事,他则会冷笑着质问对方:“我能活过你吗?”
是的,过去的他只有这点时间,就好比站在橄榄山望锡安山(耶路撒冷地方不大、事情却不少),望也望得到头。不知是谁灌输给他这个观念,在短暂的一生里他做的事必须必他们所有人都多、都重要。是母亲还是师长?可是等到了最后的日子他们都在劝他适时放手。为什么他们的话自相矛盾......总之他不能把这完全归咎于少时被隐藏在老成表象后的轻浮傲慢。
即便现在他的时间充裕了,还依旧保持着旧习,以至于达芙涅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这不能怪她,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身心扭曲的怪物,经历了修复也不可能完全与常人全然相同。在战乱与疾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他能够习惯把每一天活成最后一天,却偏偏不能习惯安逸闲适的生活。
谈到“习惯”,随着心中盘算着离开黎凡特的日期将近,他甚至有些恐惧。他还算一个法兰克人吗?近来接触了那么多十字军,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且毋论陌生的佛兰德,洛林也好,安茹也罢,那里对他来说是故乡还是异乡?他的根源在耶路撒冷还是大海彼岸?抑或者哪里都不是。
此外,他在那里将以何为生?不会只是做一个领主、活在佃农上交的税收上?他将以何为乐?首先不可能是跟随封君作战。比武也不擅长。他还早早地烦透了那群修士,不可能长驻修道院跟他们闭门参悟。
狩猎和阅读。排除到最后只剩这两个平平无奇的选项。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无什么像样的爱好,或许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抹杀了其他的可能性。
黑发青年骤然抬起头来直视前方,内心的愤懑与忧虑使他的目光更为冷锐,却又在下一瞬被掩饰过去,转为那种日常的淡漠神情。他不会改变决定。即便等待他的是命运的苦酒,也定会慨然将其饮尽。
是一阵喧嚣把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中彻底带走。一群衣衫褴褛、苦行僧般的人从一条小巷里冲出来,潮水般直接扑进了国王与领主们的马队、填塞满了马匹之间的空隙。那种狂热兴奋的样子有些像阿尔苏夫的狂信徒,足矣令人恐惧。
察域尼伯爵安德鲁一见到流民就警惕地拔出自己的佩剑,纵马上前挡在自己的主君理查身前,向那群人怒喝:“何人在此造次?”
伊西多尔在一片喧杂里勉强捕捉到他们喊的是“圣母垂泪”之类的词(这令他想起那日金发领主说起的事),用的是希腊语,然而他们的长相却更接近萨拉森人,有着偏深的肤色和更为深邃硬朗的五官。稍一思考他认为他们是科普特派,埃及的基督徒。
这时理查狐疑地皱眉,用手肘撞了撞安德鲁,示意他把剑收起来,“我要听一听他们想告诉我们什么。”
此时流民中为首的一人站出来,他戴着高耸朴素的正教僧帽、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长袍——它融合了早期拜占庭风格和萨拉森样式,胸前有着金丝掐出的希腊十字、同样绣金的衣领则是游牧民族的半开胸样式。此人由于科普特派三分之二年限的斋戒瘦削高挑如茅芦,深陷的眼窝里有一对睿智而犀利的黑眼珠(不同于狂热者,他的目光清醒得像个煽/动者),让鲍德温想起了萨拉丁。
出于对教权的敬重,英王在马背上略一点头致礼,抬手示意他开口。
他向众人躬身一礼,以一口标准醇厚的希腊语带来天启:“Δ??οβασιλι??δε?? τουεγγυ??νταιτηναν??κτησητη?? Ιερουσαλ??μ. ”
正如千百年前亚历山大从锡瓦得知拉神神谕,无人知晓他与祭司谈话的具体内容,但它却导致了深远的影响。预言在最初被公开之时,也无人把它当作预言。
理查闻言向懂希腊语的根特领主看过来,“伊西多尔,他说了什么?”
令他惊讶的是,对方的模样(按照他的性格)看上去相当震惊,他微微瞪大双眼并皱紧了眉头,略一张口却欲言又止。
“是什么坏消息吗?”理查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马缰,勒得他可怜的坐骑仰首嘶叫着后退一步。
纵使科普特派再怎么被边缘化,亚历山大港牧首的话依旧会比较有力量,而且消息传得很快,十字军诸位领主都驻扎在雅法,倘若听闻了此次东征不利的消息,后果将不堪设想。
理查此时才开始为自己先前的不虔诚而忏悔。抑或者这个终日混迹于穆/斯/林中间的基督徒就是个间谍、是敌人的喉舌,应当马上下令捉拿他。
周围还有其他懂一些希腊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