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没多少人把款式正流行的好车送到这犄角旮旯来);干的活儿又累又脏,有时还要挨骂,工资却似乎永远都不够花。工人们几乎不讨论未来,至少不像他父母那样热衷于规划。
他们也谈到回老家盖房子,或者相亲找对象,那对小刍来说都是只存在于词汇中的事情,永远不会真正实现。因此,汽修店的日子将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会跟蔡绩说学校里的那些人,说老师总喜欢在课上谈论自己那个读市重点的儿子,还有将来的世界将会多么艰苦。
大部分时候总是他说,蔡绩则边干活边听着,衣服上全是乌黑的油垢,染过色的头发耷拉到脑袋后边。他不大吭声,可是小刍知道他确实在听,因为他偶尔也会给一两句评语。他管那些对小刍露出奇怪微笑却从不肯在食堂靠近他的同学叫作“依仗家世作威作福的小人”,还说“有钱人连路上看见一坨狗屎都会以为配不上自己的身份”。这些话当然都是不好的,至少学校里的老师不会喜欢听见,可小刍却忍不住觉得很好玩。他的父母也会骂城里人,也会对着马路上开过的豪车发出羡慕而鄙夷的叹息,揣测会不会是某个官员的亲戚,但他们谁也没有蔡绩说话时的那种调子。
这其中的不同小刍很难讲清楚,但他仍然认为蔡绩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尽管他们都是平凡、庸碌又无知的人,都是这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小蚂蚁,蔡绩也比他更懂得如何应付这个叫他们讨厌的世界。曾有一次他在汽修店附近遇到过同学,当对方看到他跟汽修工们坐在一起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惊讶极了。那里头也许有轻蔑和嫌恶,可至少在那个瞬间,小刍也发现了畏惧。那个总是在班里谈论旅游与电子游戏的男生只是把视线匆匆掠过蔡绩身上,脸上是一种不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空白神情,旋即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走路。那种专注分外刻意,活像电视剧里的人正在穿过悬崖间的断桥。有个汽修工突然朝他喊一声,问他是不是裤裆拉链夹住了毛。整个店里的人哄堂大笑,那男生的背脊像被棍子揍了似地抖动一下,旋即则拔腿飞奔而去。
那时小刍感到说不出来的快意,与此同时还有一股子内疚与恐慌,因为他几乎不做违反规矩的事。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个男生飞快地逃离,仿佛店里坐着的不是些干瘦又贫穷的工人,而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是他们手上那些时常用来敲打翼子板的铁锤?是那身洗不去油渍和汗臭的工服?是蔡绩那乱糟糟的头发和根本不值钱的饰品?仿佛真的是。尽管蔡绩并不高大,身材几乎是瘦巴巴的,可只要打扮得不一样,城里的孩子便会害怕他,就像害怕花色艳丽的蜘蛛。
后来蔡绩告诉他,从村子里来的孩子都是这么干的,他们要显示他们有自己的圈子,绝不是对着城里人卑躬屈膝的乞丐,也要向村子里证明他们见过世面,懂得田地与庄稼之外的世界。他们既不属于这头也不属于那头。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古怪,荒唐,但是他们并不在乎。别去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而是要用轻蔑压倒对方,把他们那些自以为雷打不动的规矩当成狗屁——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活着,并不能叫你真的无法无天。在汽修店里干活的人从来也不干犯法的事,因为最要紧的是挣钱养家。他们也不必不像小刍的父母那样琢磨如何避税,或是怎样跟工商的人攀交情。他们只是终日埋头在轮胎与翼子板旁边,直到汽修店倒闭的那一天,他们也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人想过动手。
那一天小刍不在场。有许多事都是后来他从蔡绩口中听说的。他听说了事情最初的情况:那辆车被送来时到处都是刮痕,像是用刀子刮的,轮胎的缝隙里满是呕吐物,还有酒瓶的碎渣;客人许诺会给的报酬很丰厚,但态度却很恶劣,并且警告他们不许多嘴。其实没人想多嘴,更没人想到要报警,哪怕他们在清洗车厢时从座位底下发现了一些没标签的药片,几条沾着血迹和脓水的毛巾。这的的确确不关他们的事。他们苦恼的是那辆旧车的配件实在难找,而那些零零碎碎的破坏也叫人头痛。曾有一次修理时小刍来了,坐在店外的石墩旁和蔡绩说话。那是距离汽修店倒闭不到一个月时的事情,可那天傍晚小刍却觉得很愉快。他们说的都是些开心的事。小刍在说学校附近的书店刚进了剥一批漫画,有些是二手的,但卖得很便宜。他长大后也想当个书店主,上班时也是成天看书。蔡绩却告诉他书店迟早都是要倒闭的。将来人们只会在网上看东西,就像地铁里再也不会有人看纸质报纸了。
他断言说如果要开实体店就该卖吃的喝的,因为只有这些你是不能永远从网上买的。没人喜欢天天吃不新鲜的东西,就像没人喜欢一个人闷头在家喝酒——关于这点小刍不免有点怀疑,因为他爸爸就喜欢关起房门自己喝酒,并且咒骂任何在那种时刻打扰他,试图和他说话的人。他妈妈告诉他那是因为辛苦工作的缘故,他爸爸的工作总是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对着空洞洞的枪口似的摄像头与闪光灯扮出笑脸,这一切的牺牲全是为了他。因而小刍已经抱定了决心,他日后必须做的是不需要说话与陪笑的工作,这样一来在下班后他就会愿意说话,会陪自己的孩子聊天,而不是关起门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