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离开了。
方檀这样想道。
他离开得很突然,正如他的出现一般。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或许人生在世,英雄也好,凡夫俗子也罢,都如这雪中飞鸿,只于倏忽一瞬留下爪印,然后就消失于漫天风雪中,再不见踪影。
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方煜——
联想到他的父亲。
幼年的记忆早已模糊,方檀只能够记起这是一个很年轻、很温和的男子。
印象中,父亲同母亲的感情很是要好,自他记事起,二人从未拌过一次嘴,甚至于父亲还有为母亲描眉的爱好。
“卿卿。”
方煜常这样唤妻子的小名。
只听他一边唤,一边伸手从背后揽住对方,然后将下巴搁在女子颈侧。
温言软语,耳鬓厮磨,好不亲昵。
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蝴蝶谷的日子是方檀最幸福的回忆。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件事的发生。
*
方檀偶尔会想: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名,为利?
还是为权,为财,为声色?
可是人死如灯灭。
钱权名利色,临到终了,一个都带不走。
甚至于人本身就像一簇燃烧的火苗,摇曳于灯芯之上,不待风吹,只需生活本身的轻轻一次摇晃,便足以教它熄灭。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
沈惊鸿在华山的长风驿上住了二十年。
却依旧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份,和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责任。
这仿佛一种注定的宿命,带着些许不可更改的意味,所以他千里迢迢下山来,然后一头扎进这看不到尽头的万丈红尘中。
那他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方檀不由得扪心自问。
是报仇雪恨?是洗刷父辈耻辱?还是习得无上武学,入主扶风方氏、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
他想了很久。
中庭地白,冷露无声。
方檀原是安静站在亭外,经过长时间地等待后,肩上亦是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四下无人之际,他仿佛也同这庭院中疏落的寒梅、嶙峋的怪石一般,无声地隐入这无边夜色之中。
他像一道影子。
一道潇洒却孤寞的影子。
总是抱剑倚在栏杆旁,长久地凝视着庭院中的女子。
这种注视时常会令方檀感到心痛。
那是一种心脏微微抽搐的痛觉,透着些许酸涩,仿佛疼痛化在了呼吸中,连相见都是一种折磨。
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也不明白这样的感受。
可能是因为在这种几近出神的注视下,他淡忘了疼痛,所以只能够似懂非懂地看着,听着,感受着。
*
陆雪燃在饮茶。
琉璃色的掩屏纱灯下,雪落无声,衬得女子雪肌香肤、姿容绝世。
饮茶饮至一半,她又叫人换上酒来。
然后一人对月独酌。
方檀不由得想起二人初见的场景——
那是在天山,在一个无名小镇,那天也是下着如今夜一般无二的大雪。
一样的月,一样的夜,一样的雪。
鹅毛片片,杨花点点,浮玉飞花,如堕琼芳。
因雪重难行,二人投宿在一个偏僻的客栈。
客栈里只零星坐了几个客人,皆衣着落魄,似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江湖中人。
她给他点了一碗热汤面。八文钱。
汤面端上来时热气腾腾、香气浓郁,上面还撒了一把翠绿的葱花,诱得人食指大动。
他几乎是在看到的第一眼便饿了。
二人拢共点了四样吃食。
两碗汤面,并一碟酱牛肉,一壶酒。板栗是店内洒扫的好心妇人所赠。
但陆雪燃最后只喝了那壶酒。
酒非古方,亦不是名家所酿,但四下无声、冷月溶溶,她却喝得无比专注。
方檀一直忘不了这个场景。
从前他只想着要活下去,要在一剪细雨楼中留下来。
所以他努力修炼,费劲心力也只为在考评中换得陆雪燃颔首的“尚可”二字。
但后来,他想要的东西似乎变多了……
他想报仇。
想出人头地,想拥有权力。
他不是第一天就有这样的念头,但却是在此刻,在这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之际,当他无声注视着庭院中的女子时,他真切感受到了状似平静的外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