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叹了口气,祈祷道:“请你安息。”
然后修女离开了。
燕然望着玻璃后的那个女学生,她的胸口已经没了起伏,像是静止的腥海。燕然依旧盯着那个女学生。
女学生睁开了眼睛。
燕然也不知道女学生在看什么,但燕然能确定那个女学生没有在看她。
“请问,”女学生的视线移到燕然那边,“你是健康的孩子吗?”她沉默了一会儿,“果然……看不见啊。但是你在那里吧?”
“如何定义健康?”燕然平静道。
“世俗所定义的健康。”
“那恐怕我不是。”燕然盯着女学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瞳孔已经放大。果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女学生沉默了一阵,“那你知道健康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吗?”
“一定是对生活抱有热情的人吧。”燕然淡淡道。
“你被抛弃了吗?”女学生又问道。她问的问题前言不搭后语的,“被令堂?”
“算是吧。”
“……我也被抛弃了。”女学生轻声道,“有的时候觉得我是贼。我从贵族的庄园里偷了几块糖,窃喜着甜,自以为未来的美,但糖早晚会被没收,因为那是赃物。”
“幸福很好,只是我不配。”
“可是,要怎样才配得上幸福?已经尽力成为好孩子了,也已经尽力成为好人了,已经竭尽全力筋疲力尽了,为什么还是不配?……又有谁在幸福?”
“那你的糖呢?被谁没收了?”燕然问道。
“……”女学生没有回答,“有时候感觉我握住了一把流沙,攥得再紧,流沙也会逝于掌心,最终不过一场空,只余痛苦于脑海。我曾以为痛苦是被人捅了一刀,会痛,会流血,不过终会痊愈,但痛苦是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是永生永世,是万劫不复。”
女学生想。
我想,对于我来说,挨骂没关系,挨打没关系,哪天因为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地死掉也没关系,被强.奸没关系,怀孕没关系,堕胎没关系,疯掉没关系,死掉没关系,只是不想要被抛弃。拜托可不可以不要抛弃我了,我知道我病了我烂了我已经死过了,但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抛下我,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去哪都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抛下我?他们都说我很好,所以这可不可以赎清我的罪尽管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求求你了,不要抛下我。我已经对神明磕过头了,我知道那个人没有念对我的名字,神明不会保佑我,那也没关系,只要我死在我在乎的人的怀里就好了,那样是幸福的,是不被抛弃的。我想过,想过假如没有在乎我我会怎么样,我会吸.毒,我会做街头小姐尽管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睡我,没关系,我只是追求疯狂后的毁灭。那么多事情都没关系,偏偏我真正在乎的不会圆满。世界太残酷了,所以我不想那么多人都痛苦,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我知道我是万家灯火中流光的灯盏里的灰烬,但我宁愿我尽力过。
“……我尽力了。”女学生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正如我握不住掌中流沙,我也救不了任何沼中之人。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了,还好我已经死掉了。”
然后女学生再也没有说话了。晚安。晚安。晚安。
和为了不被没收而甘愿碎掉的糖说晚安。和世界说晚安。和她烂了的眼睛说晚安。和她腐烂的翅膀羽毛说晚安。和她又薄又烂的皮肉说晚安。和她发紫发黑的内脏说晚安。和她宛如纸灰的骨髓说晚安。和她烂透了的每根筋每根血管每个细胞每块肉每个纤维每寸皮说晚安。和腐烂的她说晚安。
晚安。晚安。晚安。
她在乎的人有没有来接她??????
“……”这下算是死透了吧,不会再睁眼了吧。燕然沉默着。该怎么离开这里?
周围的墙壁上突然多出来一道道黄色警戒线。一道贴一道,一道叠一道,像是在裹木乃伊,但他妈谁家木乃伊用警戒线裹?这些塑料制品迅速地朝燕然挤来,铺天盖地般,黄色的沟,黄色的壑,黄色的脊,黄色的谷,黄色,都是黄色。胆汁的颜色,粘痰的颜色,上火的尿液的颜色。
一个上吊的套索在燕然面前突然出现,它缓缓上升,燕然拉住了那个套索,然后随着套索一点一点向上。
燕然看向那个女学生时,那个女学生也没有睁眼。只是她的身体已经高度腐烂,几乎看不出白色的骸骨上粘黏着腐烂的黑红交杂的肉,坑坑洼洼仿佛泥沼,只有身上的重重枷锁如故。地上凭空多出了很多腐烂的羽毛,白色的羽毛已经变得肮脏无比,纯洁不复,只余怄烂。
不知怎么,燕然想起了夏世音。
所以,“晚安。”燕然轻声道。
套索把燕然带离了那个地方,然后让燕然回到了先前的教室里。
这里居然变得正常了,变成了之前那个干净整洁的教室,也只剩下燕然和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