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沉檀附和。
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气味香,什么气味难闻。
只是大人说这叫做香,她便记住了。
这样的气息,是属于香的。
曾外祖母只坐在桌边,坐在属于她的高位上,看着吴放龙和沉檀,她慈爱笑着。
不管她有多想喝鱼汤,多想尝鲜,都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长辈,就得有长辈样子,就得端着长辈架子。
否则家里的后辈,很容易跟着就学歪了。
外祖父端了鱼汤,又去端晚上的主食。
今晚正餐又是炼糟。
煮在电饭煲里,本来是黄豆色。
因为煮粥住习惯,外祖父往里头添了野菜。
野草煮久了,颜色变得深绿深黄,看起来就像是猪食。
别听它名字偏僻,就以为是道好菜。
其实不然。
这不是什么地方特色菜。
沉檀离了外祖父家,也没在别处见过这道菜了。
主原料是豆渣,就是豆浆过滤后不要的那些豆腐渣,算是比较有营养的废物。
拿来无用,弃之可惜。
外祖父不舍得弃,他要承担这一家老小,要照顾好每一个老弱病,所有能吃的食物,他都不会丢弃。
老弱病吃不得的东西,他来吃。
旁人吃不得的苦,他尽数吞咽下去。
到后来,这就成了种习惯。
别人家做豆腐不要的豆渣,他都要来。
有个开磨坊的亲戚,家里多得是这样的豆渣滓。
别人拿回去喂猪,他要来当饭吃。
这东西,当然是不好吃的。
所以外祖父努力地,想在最省材料的方法下,尽可能地把它变得好吃。
豆渣加水,加油盐,放野菜,熬一整个电饭煲。
因为难以下咽,所以得多煮一会儿,有时候还要加点剩饭在里头,这样口感绵软一些。
等煮好,就是一家人的晚餐了。
“味道还是可以嘛,我发明的菜,这个东西啷个不能吃嘛,好吃得很!”外祖父总这样说,而后第一个端碗去盛。
他还会大口大口吃下,吃得很香,像是在证明,这东西味道确实不错。
你们也不用觉得家里穷,好像在给你们吃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一样。
其实外祖父完全是多虑了。
只要有攀比之心,你家里再富裕,吃得再好,人还是不能满足的,总渴望旁人有自己无的东西。
哪里是他能证明得了的。
而且说实话,沉檀觉得,那东西吃下去时不怎么样,回味起来倒是不错。
所以她和吴放龙,也一直没觉得吃这个有什么丢人的。
人人都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炼糟后,鱼汤也不烫嘴了。
就着人人吃空的饭碗,外祖父开始分鱼汤。
他先盛了碗递给他年迈的老母亲。
“给娃娃……”曾外祖母用枯枝般的手虚推着。
鱼汤是好东西,推洒了可惜。
“还有,还有。”外祖父说着,不由得曾外祖母拒绝,站起身来,强硬放到她面前。
“哎哟,我哪里喝得到那么多哦……”曾外祖母喃喃自语着,眼角带泪,慢慢抿着,把那汤一口一口,喝下去。
鱼汤很鲜,也很暖人,从喉头一路暖到肺腑。
她记得,上一次喝这个,还是没出闺阁,在娘家时候的事情了。
算到如今,已有八十年整了。
曾外祖母也是穷人家的姑娘。
那还是民国时候。
虽说社会上提倡改陋习,改旧思想,但父母观望两年行情后,还是给她裹了小脚。
为着能够让她嫁个高门大户的老爷,哪怕做妾也好。
只要她嫁得好,家里人就有概率,能攀附着一并爬起来。
穷人通往富贵阶层,这是最好的捷径。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旁人女孩缠足,约摸三四岁就开始,她,却因父母几年观望,足足耽搁到了七岁。
七岁的脚,已长得很好了。
那年秋,父亲去了亲戚家借住。
母亲端盆热水来,亲自替她洗脚,洗完笑着对她说:“我的儿啊,好事到你头上了,就看你接不接得住咯……”
她不知一向凶狠的母亲今日为何那么温柔,还在茫然间,却见母亲抓起她一只脚来,把除大脚趾外的余下四指,硬生生往脚底掰。
那样钻心地痛楚,这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一双康健的天足,活生生被掰断,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听见自己脚骨断裂的声音,听见自己血肉分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