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饶是树大根深,倾颓之时也不过旦夕祸福。
束万壑经营两朝的风光,终于因夏霖临到半途的反水散得干干净净。
但和一朝落魄便哭天丧地的寻常人不同,哪怕是面临满朝声势浩大的声讨、树倒猢狲散之时,束万壑也未曾有什么激烈的反驳之语,甚至还压制了想要为束万壑鸣不平的门生故旧,只一人担下了所有牵连之罪,一直闹到小午朝后,终于落得青雀帝御笔亲批了一个罢官还乡。
早上自家中出门之时,束万壑还是朝中右仆射,内阁次辅,身居太宰之位,位高权重,权势滔天,小午朝后,归家之时,束万壑已经是孤家寡人,布衣白身。
顾凌天踏出殿外,正看见谢麓和沈璋也不知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沈璋便只瞧着束万壑背影发怔。顾凌天想了想想了想,也靠了过去,拱手打了声招呼:“谢相,沈相。”
“三殿下。”两人回过神来,向顾凌天拱手还礼,谢麓又道:“还未多谢三殿下助力。”
“谢相客气。”顾凌天连忙止了谢麓的礼,只是笑意盈盈,在这次朝争之中,虽说谢麓才是最大的赢家,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幸而他见机快,及时搭上了谢相的顺风车,这才在夏霖被贬、束万壑罢官的风浪之中,稳稳地占了一席之地。
虽说不是工部尚书,但工部侍郎……也算不错。顾凌天愉快地想着,同谢麓自然也更加客气起来。
两人在这边推拒客套,沈璋只默默把视线投向束万壑的背影,宫徵却和夏霖几乎同时从殿内出来。
虽然还穿着囚服,但圣旨已下,夏霖虽然要去边疆喂狼,却不必再回诏狱,因而竟不知怎的,和宫徵并肩同行起来。
沈璋看着那边轻叹了一口气,同聊得正火热的谢麓与顾凌天拱手告了别,便朝夏霖走了过去,先同宫徵微微点了点头,宫徵便默默走了开去,只留沈璋和夏霖在金水桥前两两相望。谢麓看了沈璋那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眼,便又被顾凌天的话题将心神拉了过去。
“你同我来。”沈璋示意夏霖同他一道,走出了午门,又上了沈家的马车,沈璋向车夫交代了几句,才回头看着沉默的夏霖,摇了摇头。
“沈相这是何意……”夏霖将沈璋方才和车夫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方才在殿中受人攻讦之时也不曾变化的脸色,此时却彻底变得难看起来。
沈璋做完这些事,又叹了一口气,看向夏霖,淡淡道:“若是今日再不见,便没有机会了。”
夏霖沉默不语。
沈璋看了看夏霖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束相总归是你恩师。”
“哈哈。”夏霖惨然一笑,“始作俑者,却同我道这些。你当我不知么?束相罢了官,你便是内阁次辅。不及四十便身居此高位,沈相还是国朝以来第一位,谢相之后,首辅之位也非君莫属了!”
也许是憋得久了,夏霖只是一通乱骂,然后竟然哭了起来,沈璋静静听着,也不曾说话,更不曾辩解半分,只是在马车停下之时,默默递了帕子给夏霖,道:“擦擦吧,到了。”
夏霖也知道朝争之害,沈璋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说到底是自己败北,又能多说什么呢?就是这顿脾气,也发得好没道理。夏霖只默默接了沈璋的帕子,擦了擦泪痕,又正了正衣冠,虽说现在穿的是囚服,气势也不曾落下半分。
只是出马车之时,夏霖轻
声地同沈璋道了一句谢,然后便全然将沈璋抛在脑后,只盯着束府的牌匾出神。
他来束府的次数可以说是仅次于自己回家的次数,对于束府的一草一木,从雕饰到摆设,夏霖知道的甚至不比束万壑更少些。但曾经有多熟悉,如今再见,惭愧和隐痛便如影随形地附上心头,但夏霖却并不后悔。
夏霖盯了好一会儿,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上前求见,侧门便开了,夏霖颇为熟悉的束府家人跑了出来,轻声请他进去,只说是束相吩咐。夏霖愣了愣,心中忽然升起悲戚,定了定神,方随引导入了府。
待见到束万壑的背影时,夏霖方才刚止住的泪仿佛又涌了出来,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上前拱手道:“学生……见过老师,请老师务必责罚学生。”
束万壑转过身,看了看夏霖的模样,声音略带叹息:“我责罚你做什么呢?事已至此,我也不怪你。只怪我老眼昏花,未曾注意到你的不对劲,也未曾庇护好你,以至于,让人钻了空子。你就要去北边啦,我要回乡,以后咱们师徒两别,便更难见面了。且见过最后一面,你便走吧。”
“是。”
夏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他背叛束万壑时,并没有多做他想,但如今得到束万壑的嘱咐,夏霖的心中才缓缓生出了些痛楚来,几乎刺得他说不出话,只是含泪跪下,重重地向束万壑磕了三个头,便悄悄退了出去。
从此,天南海北,再不相见。
“所以,眼下是工部出缺,右仆射也有了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