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云: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正是四月方有的行宴之景。
既有玉树翠楼,当然也少不了觥筹交错,丝竹春风。饮宴正至酣时,满园人声鼎沸,竟未有一人发现,宴会主人与本是其中焦点的辅相沈璋,还有臣工,竟悄悄自人群之中消失了踪迹。
沈璋站在穿山游廊之下,怔怔出神地瞧着对面的纱窗绣户,鼻间扑溢着卢橘香气,隐隐约约听见远处若有若无的人声和管乐奏鸣,耳边回荡着秋岳清朗的劝说之言,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呆呆地伸手接住了空中飘过的梨花瓣,洁白如雪。
秋岳并不着急,他只是说完,便静静看着沈璋,等待着他的决定。
沈璋出神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秋岳,眉头微蹙,显出几分怅然,看向秋岳的眼神却认真严肃,如同他一向的为人那般一丝不苟又诚恳委婉:“秋世叔,举山林为煖,恐非良策。”
他的话说得诚恳而谦逊,认真地瞧着秋岳的模样,并非用的官面上的称呼,一丝不苟地按照世家的辈分排序自居后辈,更添了几分真诚之意,沈璋是瞧在秋沈两家世交的份上劝告秋岳的,尽管沈璋的祖父曾被秋岳之父秋景樾一手参下去,但沈璋也并不记这个恩怨,只是惋惜地看着大有前途的这位同僚,真心地劝告着秋岳。
“部堂,”沈璋言至公事,便自觉换了称呼,但语气却也并没有改变,一如既往地真诚,全心为秋岳考虑着出路,“保存有用之身,才能为生民立命,若是引火自焚,除徒留残迹,部堂之心,又有谁人可知呢?部堂现在虽只是户部佐贰官,但朝中除部堂外未有一人能主事户部。我虽没有定策之权,但也当尽力为部堂转圜,何况谢相本无为难部堂之意,部堂公忠体国之
心满朝皆知,又何必行此下策。朝中已然有了一个夏霖,部堂……不必做下一个。”
“是么?”
秋岳淡淡一笑,正色看着沈璋,笑意收敛得干净,越过沈璋的肩膀朝远处的歌舞升平看了过去,才淡淡道:“年前御前朱批,核准两京二十九州的用度税赋,六部部堂和内阁三位辅相均在,户部上年便有出缺,那场议事是我去的,沈相你也在。”
沈璋静静地听着秋岳的话,并没有打断他。
“沈相或许记不清了,但我身在这位置,免不了记得清楚。去年国库的岁入,仅有八千三百贯钱,换算成白银,便是四百万两,甚而不足二十九州实际税赋收入的两成。沈相可知其中缘由?”
秋岳语气平淡,并没有真的想要沈璋回答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天下赋税八成,都流入了世家、藩王的口袋。世家不纳贡,藩王有节制封地之权,公侯将相均是如此,真正流入国库,能让朝廷养兵、修桥、铺路、建堤的银子,便不足任何一个藩王郡国半年的靡费。”
“即使是这样。”秋岳终于直视了沈璋的双眼,沈璋将他眼底的惊痛瞧得一清二楚,竟也哑口无言起来,只听见秋岳对自己的质问:“即便世情如此,沈相也以为可以么?”
沈璋沉默片刻,神情微变,眼中的感同身受的隐痛渐渐消失,变得如同平日一般严肃板正,失却了温度,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也一如既往地轻柔:“世叔,你我皆是世家子。”
出身如是,便只能一辈子站在世家的利益之上,只能维护宗族乡里,只能与国争利。
秋岳一个恍神,像是自己面前站着的并非而立之年的沈璋,而是少年老成,谨身守序,独身支撑着沈氏败落之后的名声与门庭的那个脊梁总挺得笔直
的沈清思。
“何况这笔账,世叔算错了。郡国封地虽不纳赋税,亦有上贡之需,地方盐铁经营、拨粮赈灾,也往往自食其力,并不必朝廷给付,治下之民亦是安居乐业,若赖朝廷给款,只怕鞭长莫及,世家藩王,其身负之责,往往大于其利数倍。”
沈璋淡淡道来,古井无波。
秋岳看着沈璋半晌,想起衍之的整个计划,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道:“只是尾大不掉,上法不能行,若有令改,难于登天。民不能守其土,耕者不可饱食,正因责任重大,才因循守旧,天下不宁,民不信官,就连耕作税赋效率也极其低下,多赖黄籍造册,各地粮价起伏甚大,一旦天灾人祸,百姓便流离失所,最终也只能让官府开仓放粮,而世家藩王寸无所出,只专注勾心斗角,尤其是这金陵城中……”
说到此处,秋岳顿了一顿,看着沈璋道:“多有纵横。诸王为揽权亦从不安分守己,这般的世家子……世家并非是一人一姓之家,若不能为民请命,尸位素餐,与国与民何异?”
“所以你想挑起世家与诸王之争,借沈濂之力做你想做的肃清之事?”沈璋摇了摇头,“世叔,你如何这般肯定便能成功?又如何这般肯定我一定不会泄密?我亦是……吴郡沈氏子。”
“不肯定。”
秋岳想起自己也曾这般问过衍之,但得到的答案却也是未知,秋岳笑了笑,只道:“我没得选。只要金陵还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