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祖制,嫔位以下不得亲养皇嗣。
二十几年前的乌雅氏位分低微,一朝承恩雨露生下了皇四子,尚未抚养满月就不得不拱手送到贵妃佟佳氏身边。
佟佳氏出身显赫之家,乃是圣上母家表妹。
胤禛能够拥有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养母,自然比在她一个宫女出身的额捏身边长大要好上百倍千倍。
无数个难眠的深夜,乌雅氏痛哭流涕地想念着儿子。
那是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血啊,怎能叫她不想?
可她不但不能在人前流露,反而要装作若无其事。
胤禛给了贵妃,从此便是贵妃的儿子。
若养母听见亲妈成日哭天喊地,心里边会舒服吗,能做到对养子毫无芥蒂吗?
从此以后,亲生母子寻常不得相见。
偶尔一面,还要听着亲生儿子口口声声叫别的女人额捏,连舅舅都要认他佟家的。
有一年贵妃的生辰,乌雅氏与儿子在承乾宫门口相遇。尚且年幼的胤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站在面前的就是他的亲娘,匆匆唱了个礼,便被簇拥着的太监宫女们抱进去祝寿了。
乌雅氏心中大恸,有什么比亲生母子无法相认更加痛苦呢?
为了在这深宫中熬出头,乌雅氏努力劝服自己往前看,少去想儿子的事,将心中苦楚咽进肚子里。
最初的确难捱得很,可当自己慢慢爬上妃位,生下幼子能够亲自抚养之后,她的拳拳爱子之心便转移到了小儿子身上,想到不在身边的长子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
一晃十数年,胤禛长大,渐渐懂事。
偶尔也会好奇他们口中自己的亲生额捏德妃娘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胤禛有时会在下学后的宫道上突然提速甩开太监们,悄悄地拐进永和宫,藏在庭院的一角,希冀从罅隙中窥得德妃的生活点滴。
他看到额捏为疯跑的幼弟擦汗,笑得宠溺。
他看到额捏握着幼弟的手教他识字,耐心满满。
他看到额捏跪在小祠堂整整一天,祈求幼弟伤寒痊愈。
他偷看到的,不仅是母亲的日常生活,更是母亲对弟弟的爱意流露。
胤禛很羡慕。
他在皇贵妃身边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等、却从未体会过这样不参杂一丝杂质的母爱。皇贵妃为人温良恭俭,可惜身子常年病弱,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在养子身上投射过多的关心。
皇子们偶尔课间无聊,也会拿出额捏做的荷包攀比一番。
十四弟将荷包举得高高的,炫耀德妃为他做的花样有多特别。
就连八弟,拥有一位人人诟病、辛者库出身的额捏,也将儿子的贴身荷包做得极为体面。
二哥自幼丧母,和自己一样,成了没有额捏做荷包的可怜虫。
但二哥一点都不伤心,因为皇父知道了此事,下令内务府连夜做出九十九个金丝银线钩织的荷包送到毓庆宫内。
每一个荷包,都比各皇子的妃母们做的要精美得多。
皇父严令禁止皇子们再有这般攀比之举,以免引得太子伤心。
谁会同情太子?他没有母亲,却拥有九五至尊的无微不至的父爱。
谁又会不同情皇四子?他虽有两位母亲,可是哪一个都不爱他。
皇父追封病逝的皇贵妃为孝懿皇后之后,再见到德妃时,胤禛大着胆子叫了一声额捏。
原以为养母病逝,自己虽然住在阿哥所,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亲近额捏了。
然而德妃的话将他的雀跃击得粉碎。
“四阿哥应该叫我德妃母,难道孝懿皇后没有教你吗?”
德妃抱着十四阿哥,神色冷清地吐出这句。
十一岁的胤禛跪在金砖上,嘴张了又张,什么话都说不出。
此后的岁月,胤禛性情越发的孤拐,每日里少与人说笑,只顾着刻苦读书、废寝忘食。
每当这时候,皇父都会笑着对德妃说:“你生了个好儿子。”
德妃欣然收下这句赞赏,匀出一丝丝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即使他知道这目光里没有关爱只有复杂的情绪,他也会悄悄开心半天。
越长大,母子之间交流越多,仿佛曾经的天堑已经不复存在了一样。
可是胤禛知道,德妃的心结未解,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将自己和十四弟看得一样重。
她怨,怨守旧的祖制害人,将亲生母子拆散离分。
她妒,妒孝懿皇后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有。
她恨,恨那段人微言轻、无能为力的卑贱过往。
对于长子,她想过、念过、惦记过,也深深地爱过。
可时间和心态重新塑造了一个乌雅氏,自从长子回到身边,她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孝懿皇后,就会想起从前那段难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