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从偏远山区开往江城的大巴上挤满了行客,车上鸦雀无声,似乎都已进入金色梦乡。最后一排坐着两名少女,头上裹着红色布巾。靠窗的少女掀开帘幕一角,正在看向窗外的崇山峻岭,一旁的少女将头搭在她的肩上,目光望向地板,幽幽出神。
“睡会儿吧,孩子,要整整八个小时呢。”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又沙哑。
她是这两名少女的监护人,何超凡,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鼻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双眸黯淡无光,任谁也看不出,女人年轻时候曾是云南文工团的舞蹈员,还是站在最中间的那一个。
也许是因后来随同丈夫前往西南边陲的贫苦乡县支教,数十年的泥土风沙过早侵蚀了她的面容,才使她比常人更早褪去浮华,显露出最本真朴实的样子。
不过外表于她早已无关紧要,佝偻的身躯、斑白的鬓发与褶皱的脸,都是她存在于这喧闹世间的深刻记忆。
中间少女换了个边,歪头靠在何超凡身上,她擤了擤鼻涕,用颤抖的声音说:“何老师,我害怕。”
靠窗少女闻声,放下窗帘,将手搭在同伴腿上,柔声说道:“婷婷,你放心,有我在呢。”她顿了顿,又自嘲地笑道:“抱歉,我忘了,现在应该叫你汪停。”
婷婷忽然直起身子,看向一旁的沉默少女,认真说道:“阿也,我们把眼泪全都留在这辆车上,等八个小时后,我们就要像男人那样去战斗。”
“为了我们剪掉的长发,”婷婷继续说,声音愈加高亢,眼里浸满了泪水,“也为了五十八名女高人。”
阿也闻声,不由得怔了怔,她想来觉得好笑,本来是她安慰汪婷婷,如今倒反过来了。她抬头对上汪婷婷的眼眸,替她轻轻擦掉脸上的泪水。
何超凡伸出手臂,将二人紧紧揽入怀中,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等汽车顺利行过一条颠簸小径时,才缓缓吐出,温热而潮湿的热气打在少女们稚嫩的脸颊上,“孩子,你们就要创造历史了。”
晚上六点一刻,大巴车终于抵达目的地,双河镇。
十二月下旬的西南部,此时已近夜幕,冬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颊生疼,阿也冷不防打了个抖,把脸藏进围巾里。街边停有几辆摩托车,一等大巴车入站,立刻围上来吆喝,“大姐去哪儿,我载你一程啊。”
何超凡从衣兜里掏出两张十块钱,分别塞给眼前两个笑脸盈盈的人,其中一人鼻头通红,嘴上长了冻疮。
“双河镇儿童福利院,十块钱走吗?”何超凡问。
“大姐,离这地十公里路远呢,五块还不值油钱。”
“胡说,我去过好几次了,就算绕小竹林,至多也才六公里。”何超凡收回手,脸上佯装愠怒。
摩的司机一见,态度立转,“行,看你们拖家带口不容易,大冬天我就当做个善事吧。”他接过钱,迅速塞进裤兜里。
何超凡侧身看向少女,替两人拢了拢衣领,轻声说:“你们俩坐这个叔叔的车,我坐另一辆,跟在你们后边。”她揉了揉少女额头,笑道:“别怕,很快就到了。”
阿也伸长脖子,露出青葱的脸,说话时,呼出的暖气在夜空里凝结成白雾,“何老师,您放心吧。”
摩托踩了好几下,才终于打燃火,两辆车在颠簸的石子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街灯昏沉,两盏路灯相聚数米远,形成中间地带的巨大深渊,一小束摩托探照灯打着旋地向前移动。
阿也坐在最后,前面紧贴汪婷婷,两名小孩缩成一团,就像两只圆滚滚的刺猬,冬风虽凄寒刺骨,但被车头的人墙堵住。
摩托司机冷得打抖,只好放声吆喝,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雄浑厚重,“三麻子,唱支山歌来听听,冻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三麻子几乎与他并肩而行,风将声音传到他的耳里,他略略想了想,忽然开口唱了起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路过一片种满菠菜的田亩,嘹亮的歌声惊醒了熟睡的家犬,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如同带有鼓点的伴奏。
抵达福利院时,刚好晚上七点,院里传来一阵沉闷的钟声,飘散在空荡荡的斜坡街角。路边有醉酒的大汉横躺在商铺台阶前,手中的绿色啤酒瓶摇摇欲坠,忽然一声扑通,酒瓶跌落在地,沿着斜坡滚落在阿也脚边,阿也低头一看,抬起左脚,只轻轻一踢,就将酒瓶踢进数步远外的垃圾堆里。
福利院大门紧闭,里面灯火幽暗,悄无声息。
何超凡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有人前来开门。
隔着一道铁栏杆,身穿毛拖鞋的中年妇女一边急急忙忙找钥匙开锁,一边热情询问道:“您就是何超凡何老师吧?”
何超凡上前两步,点点头,问了声好。
门开后,妇女招呼几人进来,“加布先生等您许久了。”她给了何超凡一个拥抱,紧接着将视线移到一旁的两名少女身上,“这二位就是何老师说的张也汪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