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觉得我爹不对劲,果然,他到晚间行动愈发奇怪起来。
我家的茶铺只开到酉时初刻,二刻初便要收拾好摊子往三里外的家动身。不管有没有熟客在座,我家的规矩向来是这样的。
午后,我爹靠着陶缸边的竹椅上仰头睡了一觉,起身便说要往后头山上走。他在晚饭前回来了一趟,饭后又出门,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中午那群吹吹打打的人早从山上下来了,与中午不同的是,这一回人群中多了个衣着光鲜却神情猥琐的胖老头。
那老头是真老啊,胡子和眉毛都成雪白了,就是这样,还顾着和身边的绿衣丫鬟打情骂俏呢。
因着此刻人少,那群人才走近了我们,有些渴不过的,在我们这吃了碗茶。
上山时被抬上去的小花轿此刻又被抬回来了,里面隐隐起了些哭声。夹杂在哭声里的,还有清清脆脆的铃铛声。
小花轿来了,小花轿又走了。铃铛声响了,铃铛声弱了。
隔壁阳伞铺的杨大爷过来吃了一碗茶,和我问了句我爹的去向,见我也答不上来,他叮嘱我早些收摊回家便又走了。
我把收回来的茶碗擦洗了第三遍,天渐渐黑下来了。我爹再三叮嘱过我,一定不能在山脚下过夜。现在,我背着一背篓的茶具无所适从。
我下定决心不管黑心老爹。准备动身回家的时候,路旁的树枝已经糊成了一团团的黑影。草间的小虻子缠成一团,嗡嗡嗡乱飞一气,时不时向我脸上撞过来。
我一脚一脚踩过干枯的树枝。树枝断裂,发出啪啪的声音,背上的茶碗也响着叮叮的陶器碰撞声。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远处就是我家所在的村落。它被称为诸家村,其实村里姓诸的并没有几个,大多数还是像我爹,杨大爷一样的外姓人。
我跨过一道大水沟,后面通向我家的就全是下坡路了。
村里有小一百户人家,三五户人家的房子紧挨着,一村人断断续续连缀在一起,坡上视野开阔,看下去,灯火明灭,好看得紧。
平常我是最喜欢走这一段路的,这路铲得极平,我背着背篓一气冲下去,迎着风,真和飞似的。
眼下四周黑黢黢的,我倒不敢莽撞了。我在黑暗里,村庄的光就是我唯一的方向,我一步一步向前走,脚下是从未有过的虚浮。
奇怪,越往家走,我倒越觉得冷了。
我甚少在晚上出门,只能推测这是夜里天气凉的缘故。我将卷起的袖子放下,蜷着手臂继续往前挪着。
我已经看见我家门口那棵榕树了。
除了冷,我又觉得困了。奇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
是因为今天回来的时候,我爹没有陪我一起吗?
或许是吧。我又冷又困,只记得自己窝着那棵榕树的树根就睡着了。
哦,对了。我家茶铺边上的那一棵树就是从我家门口这棵树移过去的,老榕树说长在我家门口太无聊了,我就剪了它一段根种去了我家茶铺边上,想不到那棵竟已经比我家门口这棵还要粗了。
“叮叮铛铛。”
“叮叮铛铛。”
睡梦中,我恍惚听到一阵铃铛响。我记忆里,我应该是循着声音追过去了,但是一睁眼,我明明还在原地。
我霎时怔住了,但又清醒不了太久,直到我又被一阵铃铛声吵醒,我才真正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
既没有我家在的村庄,也没有家门口的那棵榕树。
我正躺在一堆晒得焦脆的枯叶上,身边是生得茂盛的荆条丛莽,扎得我很是难受。
头顶巨树枝叶遮天,纵然阳光在叶片间见缝插针,投下斑驳光影,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时候。
前面的灌木丛里斜插着一支枯瘦的竹杆,垂下的枝节上系着一只铃铛。有风经过时,铃铛叮当作响。
我在荆棘丛中找不出头绪,只能认为自己的处境一定和这铃铛有莫大关系。
虽然现在已经是白天了,但我一想到昨天夜里有人提着竹竿在前头摇,我闭着眼睛在后头走的情形,我还是忍不住后颈一凉。
四周除了荆棘丛外,乱七八糟的藤蔓和叫不出名的小树也很多。我辨认不出方向,只能无目的地走着。
树木丛草掩映得很深,一脚下去看不到地面,我走的每一步都不怎么踏实。
终于,我在路过一丛菟丝子时,一个趔趄,扑到了藤蔓上。出乎意料地,这菟丝子丛并不是生在平地上的,脆弱的藤蔓经不起我的扑腾,我一下就贴到了一个土丘上。
荒山野岭平白无故哪能有什么土丘,我估摸着土丘的大小和形状,嘴里喊着无意冒犯,迅速爬起身来。
但我起身刚没走两步,又被绊倒在另一个土丘上。
前面倒是没有丛生的纠缠在一起的小树和灌木了,胜一片茂盛的藤蔓丛,仿佛一片望不到头的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