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欢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路上也能犯病。
分明离开太原之时是同阿虎算好了剂量, 服用完毕之后,才上路的。
五石散难以戒除, 每每想要戒断,停上十天半月,药石发动, 便如同去鬼门关走上一遭。他只恨自己初断腿后, 生活看不到任何希望,大量服散, 如今药瘾已经深入骨髓,想要连根拔除, 必然需要受千锤百炼、切肤腐骨之痛。
药石发动之时他如同被无数黥面罗刹钳住喉咙, 精神恍惚,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想要再饮烈酒, 再服散剂, 那时候他哪里还记得自己是谁, 身在何处,所做何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再服一剂。
阿虎不明真相,以为他是狂症,用药吊住就可无事,往往也不问他的意思, 强行给他灌药,以至于快一年来, 他的散瘾从未完全戒断。可他又不敢同阿虎道明, 他所服食之物, 乃是早在百年前就在全国严令废止的违禁之物。
崔仲欢两手颤抖,他此刻还尚存着一些意志力,但知道这点意识不消片刻就会被散瘾吞噬,双眼一黑之前,他看向了刘易尧,他眼底满是错愕,冷冷地盯着他。
随后崔仲欢就向着后头重重倒去。
幸好呼延西坨就在他的身侧,见他坠马,直接一撑马鞍纵身跃起。他是长在马背上的河西匈奴人,动作敏捷,崔仲欢又身体瘦弱,体重不高,呼延西坨伸手将他捞起,才不至于让他脑袋着地,摔断脖子。
“我去,老崔你咋了,突然往后一仰,你不知道从马背上掉下会把脑壳摔烂么!”呼延西坨怒斥。
怀中崔仲欢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整张脸涨得青紫,一双手倏忽伸出来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子。
呼延西坨一惊,却见到阿虎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去解崔仲欢的腰带。
那个羽林中郎的酒壶就在腰带上,山路颠簸,崔仲欢怕把壶颠出来,没有直接挂在腰上,而是用了个扣子将它给扣住了,但现在崔仲欢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拼命扭动,阿虎人小力气不大,根本按不住他。
“壶!壶!”他急得都要大哭出来。
呼延西坨也是第一次见人犯这种奇怪的狂症,惊异之余,立刻抬手帮助阿虎将人按住,把崔仲欢的两只手往身后一掰,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像是压一只声嘶力竭待宰的猪。
阿虎手忙脚乱地拿下那个酒壶,又从怀中掏出那个保管完好的药匣,抖落药粉入酒,熟练地掐住了崔仲欢的下巴将酒灌入。
崔仲欢两眼失神,定定地望着头顶一片昏黄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不抽搐了,嘴角漏出些酒来,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
此刻前头的几个尔朱部兵,并刘易尧主仆二人都围了上来,崔仲欢在路上一直很正常,刘易尧不禁疑问:“你家先生这是怎么了?”
阿虎摇头晃脑,将那崔仲欢用于掩饰自己服散真相的说辞说给刘易尧听:“先生有癫症,一直靠药压制,上回在太原的时候已经服过药了……按理不会这就发病了呀……”
崔仲欢发病的周期虽然不太稳定,但这么久了阿虎也大致摸出来点规律,这一遭还真是叫他措手不及,无辜地跪坐在灰土地上抬头看向刘易尧,心中不住忐忑,刘世子别真的因为这病嫌弃咱们二爷,把他俩丢在这关中的大山里头……
刘易尧皱眉看向躺在地上意识全无的崔仲欢:“那他现在如何了?”
阿虎见他面上似乎流露出了些关切之意,连忙说道:“服了药就会好一些的,不过等二爷醒过来只怕是要浑身乏力,需要好好歇息。”他又不住地去拿眼睛瞄刘易尧,揣摩他的神色,担心他嫌弃两人拖了队伍的后腿。
刘易尧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呼延西坨,终于还是道:“先在旁扎营造火吧。崔先生这样也无法骑马了。”
呼延西坨将双手插在崔仲欢腋下,像是拖一袋麻袋似的将他拖了起来。尔朱部的几个人不发一言地在路边安置了营地,那死麻袋似的崔仲欢便被塞进了帐子里面。
这才中午,因为崔仲欢发病的事情,害的大家半天不能赶路,阿虎安顿好他,心中还是七上八下,害怕被刘易尧瞧不起。他从帐中钻出来,瞧见几个人在外头升了火,尔朱部的人和呼延西坨都蹲在土旁,倒是刘易尧远远地一个人坐在草丛之中,面色凝重,似乎在思索什么。
阿虎也摸不准刘易尧是在想呼延西坨的事儿还是崔仲欢的事儿,他磨磨蹭蹭地蹭了过去。
刘易尧瞧见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十二三岁时正是被慕容焕盯得最紧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刘叔陪着他,他什么都不敢动,什么都不敢做,终日里提心吊胆。世子府上往来的都是面容冷漠的宫中人,看他的神情素来倨傲,同看西市一个乞丐没有任何分别。
他不过是顶着个世子头衔的囚徒而已。
这么看来阿虎倒还比他幸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