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芸孃要哭哑了嗓子时,赵老爷终于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紧了紧自己的绸缎大衣,脖子往那毛领子里缩了缩。
上下打量了芸孃几眼,两手一揣,头一扭,看向了管家。
“家里还有几头牛了?”
“老爷,原先有四头,后来天寒,冻死了一头,过年时又宰了一头,前日又被那两个小畜生给偷摸杀了一头,咱宅子里,就剩下一头老黄牛了!”
“一头老牛,开春了还怎么下地?那么多亩地,耽搁了节令,种不下麦子,来年全家人跟着喝西北风,今年这冻灾要是再来一遍,那我们也和村里人一样冻死,饿死?”
忽地,赵老爷朝着芸孃大吼道。
“可怜可怜你?谁来可怜可怜我?今年冻灾,你家连锅也揭不开的时候,我发了善心,给你两袋白面,还把你家那两个小东西带到家里养活,等着明年跟我家的长工们一起干活,半点欺负都不曾给过他俩,现在好了,把我的牛杀了,这不是要了我这庄稼户的命?”
窗外的北风呼啸,却半点也吹不进这密不透风的宅子里,每一块古朴却又厚重的青砖,在芸孃的眼里都像是压着她的大山。
事到如今,自知理亏却又担忧不已的芸孃跪着爬行到赵老爷脚边,不住地磕着响头:
“老爷,老爷!您让我看看小文小武吧!哪怕就一眼,怎么样都依您,我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提什么要求了,既然掏不出咱定的那一千个银元来,那就来我们家当个偏房,平时也就帮忙洗洗刷刷,下地干活算了。”
这对芸孃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无论在怎样的年代里,这样的小山村中,都无法接受一个寡妇的改嫁。
失命事小、失贞节事大。
芸孃都能够预见到自己被戳脊梁骨,唾吐沫星的那一天了。
可一想到不知情况的小文小武兄弟俩,芸孃的心就无时无刻不在遭受重锤。
苦命的芸孃啊,她只能低着头,仿佛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幽幽地说道:
“老爷,我看一眼孩子,哪怕就一眼,我这心里踏实了,日后也好伺候您不是吗?”说罢,抬起头来,强挤出了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
“去吧,昨晚上捆起来的,现在估计还在后院呢,应该没断气儿。”
芸孃听罢,发疯一般地夺门而出,向着后院跌跌撞撞地奔去。
一路上她都揪着一颗心,无数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却又被她抛之脑后,最终,只剩下了:“孩子们,娘来了”。
清幽的后院,里面栽种着几棵枣树和梅树,在这凌冽的冬天,枣树已经凋零,可梅花却开的正盛,煞是喜人。
旁边的空地上,立着一个高耸的葡萄架,旁边还放着数十个精美绝伦的瓷质花盆,釉色透明而清澈。
这一切无不与宅外路边的寒鸦和冻毙的无名尸体形成了一幅令人拍案叫绝的社会百相图。
而一棵环抱粗的枣树上,正捆着两个雪人,正是小文小武兄弟俩。
昨夜纷纷扬扬的雪花,早已将兄弟俩堆成了活生生的雪人,气若游丝已经不能用来形容他们了,应该说他们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芸孃终于跌跌撞撞地寻到了院子里,在看到捆在树上的兄弟俩后,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奔涌而出。
她忙扑上前去,用手不断地撕扯着那早已陷入小文小武身体中,勒出了数道血痕的麻绳。
芸孃手中被麻绳划伤流出的鲜血,融化了麻绳上的积雪,二者混杂成了一股血水流淌而下。
可这麻绳捆得太紧,饶是芸孃费劲了力气,仍然无法将兄弟俩救下。
“儿啊,娘来迟了,你们快醒醒,别吓唬娘!”芸孃颤抖着轻轻问道。
她轻抚着兄弟俩那冻得发紫的稚嫩脸庞,看着他们睫毛上、鼻子上凝成的冰柱。
芸孃想着他们遭到的非人的折磨、他们当时的绝望、自己的无能,她的心仿佛是被速冻成了冰块,然后遭遇猛地一击,碎成了齑粉。
奇迹之所以叫作奇迹,就是因为它能够跨越时间与空间,变一切不可能为可能。
而情,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恰恰是奇迹所需要的最好的燃料。
仿佛是感知到了自己母亲的呼唤,小文小武竟然同时缓缓睁开了眼睛,并且芸孃成功地将他们从树上解救了下来!
“娘,别哭,您哭我们也想哭了,我们好像见到爹爹了,爹爹身体终于好啦,又可以给我们讲故事了。”
哥哥小文看到芸孃后,激动地抢先说道。
“我们这几天的衣服有点凉,冻得晚上不好睡觉啦,您要是有空,还是和去年一样给我们织毛衣吧?娘的手艺最好啦,织的毛衣又暖和,模样又好看,我们可喜欢呢!”
小武也紧跟着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