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响,天穹黑如散墨,重重宫墙被烛灯依渐点亮,似画轴徐徐展开。
裴行祐撩袍走进政事堂,正门小太监见了他,低伏身为他引路:“侍郎这边请。”
蝉翼白薄的纸灯晃荡,暴雨将至,风从门槛罅缝涌入,附得人□□在外的后颈一阵微麻颤栗。
堂内坐着中书令门下侍中一干老臣,正面对面争得面红耳赤,裴行祐刚挑开珠箔,里头众人霎时阒静。
皇帝赐座后,吏部尚书王询看了他眼,松气压声:“你总算是来了。”
裴行祐望向落针可闻的堂中。
自开年以来,漠北疆场频频传来徐蹊成的喜讯,平州夺回,莫托兵败撤逃,齐军趁机一路北追至朔州,虽没能擒住莫托,也总归是重创了匈奴八部,形势一片大好。可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莫托伤愈后便迅速重整匈奴军马,又率铁骑气势汹汹打了回来,战争历时数月,小小朔州反复易主,双方陷入僵持。
战况无进展,白花花巨额的银两与举国各道的兵力都源源不断往里头砸,漠北又似一张窥探不见底的深渊巨口,更何况朝廷还急需各处的开销,譬如南诏,譬如修大典。
再加上今年河东道发生了三场地动,恰好河东庆州伤亡最为惨重,局势一时便更为紧张。
朝中有人坐不住了,上奏皇帝,说今庆州地动,弥旬不休,徐大人又恰好封号为“庆,”或是北境杀戮过重,引发天惩,实在不能令人多想,劝皇帝下诏命徐蹊成收兵。
还有臣子说,北境十一州既都夺回,先皇朝的仇辱已报,就仅剩下一个偏远野蛮的朔州,朔州民悍水恶,当地多是汉人匈奴人结合之后代,即便攻下,也不好管理,莫不如就此收兵。
朝中人各持己见,纷坛繁杂的奏表令皇帝烦乱,于是下令散朝。
今日午晌,徐蹊成一道密信从漠北传回,又惊起了朝中轩然大波。
徐蹊成要再征兵马三十万,粮粟数万余,非但不退兵,甚至还想攻出朔州,直捣匈奴王庭,将匈奴彻底赶出北疆草原。信末他还特意明讽了番朝中那些闹嚷着要退兵的文官为“酸言惧死之辈。”
“徐大人当真是疯魔了不成,那可是驰骋漠北两百余年的匈奴铁骑,能小胜便不错了,还想着全歼?”
“这些武人懂甚么民生,整日打打杀杀,也不怕国库亏空,众民积怨,若届时真有人揭竿内乱,他来负责?”
“哎,我大齐难矣,万民难矣……”
“寇大人慎言,徐将军御敌在外,拼的可都是血光刀影,您在谏院平日只需坐着方寸之地斗斗嘴,又怎知晓外头的万民了?”
窦仪淡淡道。
“你,你个妄徒!成堆儒书被你读到茅厕去了?一介文人不知忧虑万民,整日跟着徐蹊成这些主战的混,舔出来的青云高管到头却失了良心,你……”
老臣气得脸上褶皱都充血展平了,摘下幞头便要朝窦仪扔去,被谏院同僚拦住:“寇老,陛下还在,莫要冲动,殿前失仪。”
望着不过半顷又吵起来的几人,裴行祐嘴角噙笑,敛起眼把玩手中瓷盏。
当初在刑部务工时,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案子的进展,徐蹊成总是先行知晓。
原来窦仪是徐蹊成的人。
随着徐蹊成在漠北的战功愈见赫赫,窦仪依附沾光,也从刑部扶摇直上,一路做到门下侍中。
期间尚书左仆射邵明大病一场,挂名暂于府中养病,自此之后,整个朝廷,全由窦仪调鼎,代徐蹊成行宰相之实。
“若寇大人真是心疼百姓,我倒有一策,能解燃眉。”窦仪莞尔,将视线在裴行祐身上稍停片刻:“文献大典修纂至今,耗费诸多人物力,也未见得有甚实际意义,如今战事吃紧,倒不如暂停,将资源留给急需之地,如此一来,你我都满意。”
裴行祐徐徐抬起眼。
寇旭彻底怒了,文献大典乃他好友沈牧生前尽数心血,他岂会同意?
不仅他不同意,过往同沈牧交好的臣子全部都站了出来。
“大典修纂,那是功名千秋的大事!岂是你说停便停的?我等是老了,可还未死!”
一个个白髯老臣举态激动,有几人甚至闹着要撞柱威胁。
王询见此场面,齿间寒战。他侧头看向裴行祐,见后者仍心不在焉地玩着手中之物,急得推了推:“你……”
帘后传来皇帝威严的斥止声,砚台直接砸向堂中央。
“都给朕住嘴!寻死觅活,什么样子?”
沉默许久的皇帝发话了,场面遽然安静下来。
“裴侍郎,你负责大典,你说,该如何?”
裴行祐在众老臣巴巴目光下站起。
他作一长揖:“臣以为,窦大人说得对。”
这下子,不仅殿中老臣们和王询傻了,就连皇帝,都掀眼皮看了看裴行祐。
那些老臣本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