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穿过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压着薄雪往更深的里处行去,留下了一道道车辙,同每年的寻常冬天并无两样。
而马车内,文迹低眉顺眼地,正接受着文岱“耳提面命”。
“昨夜风雪如此之大,你上哪儿消遣去了?”文岱端着尚书架子,慢悠悠呷了口茶。
茶盖合上的刹那,他的眼皮掀了起来。视线不轻不重地扫到了文迹渊的肩上,而后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文迹渊的两颊。
绯红的巴掌印已经消失了,只是略肿的皮囊还在告诉旁人,这里曾遭受了怎样的难堪。文岱微微眯起眼。
文迹渊抬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双眼,带着些微审视。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连忙避开了文岱的目光,头又低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胡诌道:“去了逢花楼。”
遥安有名的风月场所。
文岱哼笑了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
那意味不明的笑钻进文迹渊的耳朵里,犹如一只吞噬人心的虫蚁,顺着他耳朵里的经脉一路往下,避开万千阻挡,来到了文迹渊那颗脆弱的心上,狠狠咬下一口。
他猝不及防被刺痛了,睫毛紧紧合上,遮掩了他将要流露的情绪。他难过地想,原来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弄明白他爹是个怎样的人。
他似乎只在乎自己爬到了哪个位置,至于妻儿子女?不过都是他用来伪装自己良善的一个工具罢了。
他从没在乎过姐姐,也从没在乎过自己。文迹渊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
“阿渊。”
“爹。”
“阿渊,我知道你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难免会沉溺在旖旎春色里。”他话一顿,挑开了帘子去看马车驶到了哪里,“但你既然回了遥安,总要守些规矩,若是放纵过头被有心人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不是个体面事。”
文迹渊低低应了声。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要到了。
“那边既然来信要我们这么办了,我们当然要好好把事儿给办成了,走吧。”
马车停了,文岱打头撩了衣袍起身下车。文迹渊稍落了一截在后头,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文岱的背影看了会儿,听他如鱼得水地同人打着招呼。
他趁着这空档发了会儿呆,最终只默默告诉了自己一声,算了。
……
清和殿内,萧吟支着头看不远处的殿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脚步声在偌大的殿宇里格外清晰,一步一步,堂而皇之地踏在上面。
小皇帝神情冷淡,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来批判这位尚书略显嚣张的气焰。他顺着支着头的手侧头,轻飘飘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在逐渐变暗。
嗯,看来还在城门。
文岱在阶下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慢慢开口:“皇上。”
萧吟收回了看窗外的视线,手指轮着在被托着的脸上点了一圈,才缓缓道:“文卿如此急忙,是有何事要奏?”
“禀皇上,臣此来,非是为朝事。”
“哦?”
文岱扑通一声跪下了。文迹渊连忙跟着跪了下去,空荡的大殿里回响着文岱字字忠心的表述,就像是临刑的斧头般,悬在他们的脑门上。
文迹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文家之前的种种举动,真是司马昭之心啊。
平稳无起伏的声线不咸不淡地响着,绕不开一场恭维的场面话。
其内里只含着一个意思——他虽与沈兆元同是习武出身,却实在多年不曾再管领过兵部的事。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不该由他来承,而是该由如今暂代沈兆元之职的许杭来承,再合适不过。
“所以,文卿是想……”萧吟站了起来,逐级走下了台阶,站定在了文岱的面前。他低下头,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看着那顶匍匐于地的官帽,“将那唾手可得的位子拱手让与旁人?”
他似乎有意咬重了“唾手可得”四个字。
落于后头的文迹渊不着痕迹地吞了口唾沫。一旦将自己摘了出去,他便总能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痕迹,譬如小皇帝此刻隐隐藏着的嘲弄。
他将自己匐得更低了,他知道自己在皇上眼里亦是叛臣一党,不敢再有嚣张之势。
文岱慷慨激昂的话在那之后一顿,匐于阴影的一张脸有一刹那扭曲,却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又道:“臣实在不宜引领兵部。”
朝中自沈兆元入狱后,对他那位子便一直多有争执,许杭不过是个暂代。可若沈兆元就这么一直被关在京兆府尹的牢里,兵部尚书便总要有个“不暂代”的人来接手的。
毕竟“暂”与“不暂”之间,手上的权可就大不一样了。
文岱能这么心甘情愿地让出这个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东西……萧吟负手退了一步,视线掠过文迹渊,最终又瞥向窗外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