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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降临,彤云拖曳,暗色倾染下来。
沐曦和的半边脸被西斜的夕阳镀上一层暖意融融的金色,另一半脸隐没在阴影中。
红唇微微勾起时,便似邀人长生的神女与诱人堕节的妖女同时出现在她的身上。
商行雪的喉结轻滚了几下,艰涩开口道:“我省得了。”
他逆来顺受的模样倒像个受气包似的,沐曦和有些无趣,信步走到石凳上坐下,道:“你爹是镇南大将军,他不教你一些防身的功夫?”
商行雪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等屁股挨上石凳才反应过来公主并未恩典他坐下,又慌忙站起来。
沐曦和并没有在意这一点,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
他复坐下,回答道:“不曾。”
“萧瑛他爹就生怕他吃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抓着他练武了,累得他直哭,没少被我嘲笑。”
沐曦和想到从前,萧瑛因为爱哭,还被她取了个小名叫“嘤嘤”。嘤与瑛同音,他屡次去找先太子告状,都被她混淆视听给气了回来,哭得更凶。
她面上带了怀念的笑意,连眼睛也弯成了新月。
商行雪莫名觉得这样柔和的公主才更接近她应有的模样,而不该是小小年纪便阴晴不定、心机深重。
他心中一动,道:“殿下很早便认得萧将军了吗?”
“你不是派人调查过?何必还装呢?”
沐曦和唇边的笑意更深,但眼中闪过一抹锐利。
眨眼间,她又变成了他所熟知的那个华阳公主。
不知为何,商行雪觉得心口有些闷。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而是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我爹只教了我二弟,不曾授我武艺,大概是要我从文。”
“你爹莫非是要让你科举?”沐曦和问。
商行雪摇了摇头。
“你父亲不仅是大将军职,还是一品镇南侯,可你不习武,如何承爵?又不科举,何以立身?”
沐曦和不解,她虽着人调查过商行雪和他爹商鸿,但重点从未放在内宅之中,自然不知他们父子的相处。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连她父皇都曾担心她受苦,赐给她不少富庶的封地。
他爹怎么一点也不为他打算?总不可能是多年前就知道他会替代北楚太子来昭夏和亲吧。
商行雪倒是看得开,道:“我从未想过这个,我父亲总不会害我的。”
“你可真傻!”沐曦和讥讽地笑笑,“勋贵之家的所谓骨肉亲情可是凉薄得很,你若有价值才会被重视,凡事你若不争,便要便宜了旁人。”
她从前也坚信父皇不会害她。
可当初两国交战,父皇竟想着将她送去和亲,以图息事宁人。
从那时起,她就对这个虚伪的皇室极近厌恶。
而太子哥哥辞世后父皇的寡情表现,更是让她对所谓的亲情失望透顶。
这世上最懂她疼她的人不在了,她想要在这吃人的权力漩涡中挣扎着向上,唯有自渡。
她眼中带了些狠戾的哀伤,看得商行雪莫名心疼,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位公主的过往。
他的心有些软,却是妄图开解她:“人人都争,这世道不就乱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时候,不争,反而方知天高云阔。”
“你信命?”沐曦和像是听到笑话般。
商行雪点头:“我信。”
“我偏不信。”沐曦和站起身,牡丹绣金的裙摆随着她的行走而悬荡。
她豪恣地一昂首,道:“不信命,便是我沐曦和的命。”
夜色如浓墨般泼洒。
筑香苑里悄无声息,沐曦和已经离开好半天了,商行雪却仍呆坐在院中。
此时月已中天,他看着那弯弯的一剪新月,连同沐曦和的那一番话,如细细密密的针,扎进他的皮肉里。
他此前从未细想过父亲不传授他武艺的原因,却被沐曦和今日的几个问题问得不得不剖白出来。
自幼时记事起,他便发觉父亲与母亲待他不及二弟亲近。
二弟可以被父亲扛在肩头玩耍,而他只能躲在一旁暗自羡慕;
二弟练武受伤,母亲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而他受伤只会被母亲嫌弃蠢笨。
尽管他的吃穿用度与二弟并无不同,但细究起来,他所得到的关怀,却不及二弟的十分之一。
若真如沐曦和所说的,勋贵之家并未有什么亲情可言,那父母对二弟,又是为什么?
在他同意代替北楚太子前来昭夏的那天,父亲向他许诺,他若能不负国君的嘱托,来日他回北楚,便会让他承爵。
可见父亲待他,也还是怀慈的。
许是因为他是长子,才不假辞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