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言出必行,三日内就命人将林府东侧一座名为竹枝庭的院子收拾好,借给卫赋兰居住。院子里种满了绿竹,环境清幽,开有一处角门与后院连通,可直接出府。
若不刻意去寻,甚至不必经过林如海住的那处主院。
但寓居林府的这半个月里,卫赋兰总去找林如海,知其喜交文人雅士,他便投其所好,出门前还必得先背上一个时辰诗文,清清嗓子再去。
然而林如海浸淫官场多年,怎能看不出卫赋兰胸中到底几许墨水?却见此子言谈间率然磊落,虽年岁不大,倒也知进退,每每叙话,竟有开解、与他解闷之意,不免心中释然,只当结了位忘年交。
二人愈渐熟稔,从起初的窘然无言,到可一块儿品茶下棋,卫赋兰也在一来二去的寒暄中得知了林府境况。知林大人有一独女,体弱多病,被其外祖母接了去,现寄居于京城贾家。
不过,这些卫赋兰早就知道了。
这日,天气和暖,卫赋兰与林如海下棋,他棋艺不精,同往常一样,被绞杀得溃不成军,正待弃子,甘拜下风,忽有小厮来报,说贾家的船已经入港。
他心口猛得一跳,手中棋子“咚”地掉下棋盘,打了个滚儿。
林如海亦是一惊。
好不容易将女儿送去京城,他本不愿她再回来,可当他收到信时,已经覆水难收了。
贾家的船比预计早了几日,林如海丢下棋子,也没顾上卫赋兰,急忙找来管事和婆子,吩咐去码头接人,又将早先打点好的一应事宜俱再嘱咐了遍。
卫赋兰作壁上观,看着林如海忙进忙出,也不难理解为何他要将女儿送去贾母身边。
府里没一位当家主母,林如海亲自操办这些事,还是极为吃力的。
等林如海歇下来,棋盘已被撤走,卫赋兰给他递了杯茶。
林如海抱歉道:“其实都安排好了,只是我思女心切,叫你看了笑话。”
“怎么会?大□□拳爱子之心,实令人动容。”
按理,林黛玉回来,卫赋兰该避让才是,数日前他向林如海提起,林如海却大方让他留下,直言女儿待不长久,并且竹枝庭位置偏僻,无需有搅扰之虑。
卫赋兰自然求之不得。
二人在大堂里各怀心思地等了小会儿,门口忽然热闹起来。
远远望去,能看见两府仆人掺杂在一起,有人开道,有人护主,卫赋兰在贾府待了三年,勉强认得几个贾府仆妇,穿着打扮倒比前次所见素得多。
林黛玉大约是被簇拥在中央,卫赋兰脊背僵硬,微微抬首,没见到林黛玉,只能从人群缝隙里瞥见一袭翩然白衣,但不知为何,随着人潮接近,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
卫赋兰先看见了雪雁。
她穿得亦很是素净,眼睛却明亮无比,目光越出人群,在四周墙头树梢来回逡巡,脸上的表情似初见之欢,又似重逢之喜。
卫赋兰倏尔想起雪雁在扬州还有亲人,也不知那位夫人是否还在这里。
顺着雪雁伸往旁边的臂膀,他又看见一小截裹着白帛的细手腕。
雪白腕间,莹润玉牌轻晃。
兰花,兰。
霎时间,许多细碎回忆纷涌而来,真实地进入卫赋兰目下尚未完全回暖的身躯。
自回魂以来的不真实感逐渐抽离,他意识到自己和林黛玉真有过那样一段缘分。
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片刻之间,那没来由的紧张又如潮水般退去。
他如一尊石像等在原地,等毫不知情的她一步步走过来。
林如海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卫赋兰,早便坐不住,到厅堂外伸着脖子眺望,直到一行人绕出影壁,才略收了收脖子,挺了挺背,一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捏着。
冷冷清清的林府大抵许久也没这么热闹了,先林黛玉进屋的是贾琏以及贾府几位德高望重的嬷嬷。
众人行过礼,便分出一条道,林黛玉一袭白衣,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奔走两步,又慢下来,款款行至林如海面前,眼眶里蓄满了泪,满腔酸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瘦了。”
林如海双手从背后拿出来,举在半空无处可放,最终停在林黛玉发顶上方,颤了颤,终究是没抚下去,憋了许久也只瞥出这么两个字。
林黛玉听后,眼泪掉得更厉害。
“哪就瘦了。”她呜咽道。来时雪雁还安慰她如今长高许多,父亲瞧见一定欣慰,却没料到,见面第一句话,父亲竟是说自己瘦了。
林黛玉垂眸瞥向眼前人的腰腹,瘦的人何止自己?
这一看,她立时发现那里不寻常地鼓起来,似缠了纱布,想到父亲遇险,自己却不能在跟前尽孝,心里更是酸楚悔恨。
满屋里只林黛玉与身边的几个丫头悲泪不绝,仆人们纷纷劝慰,林如海无恙,林姑娘父女团圆,该是好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