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一道泪水混合着血迹流下来,她用那只还完好无损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口中低吟着什么。
“重来,重来,重来,重来……”
那画面消失了,取之而代的是深不见底的水面,他双腿发软,手指蜷曲,全身上下都剧烈地抽搐着,他以为自己又要溺水了,口鼻中全是冰冷的液体,双脚被铁链拽着下沉,他全力挣扎着将手抬出水面,好不容易抓住了什么,是一只手!他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这只手,心中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淹没,好像只有死死抓住这只手,才能获救。
他浮出水面,睁开眼。
他发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上满是指痕,显得又红又肿,心中一空。
随即,他听到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神情自然地说着些什么。
“师兄,你平常会做梦吗?你会做什么梦?”
沈陵光抬起眼,看向她。
那双眼睛毫无顾忌地闪着光,仿佛对它们未来的命运不屑一顾。那双眼睛的主人则是故作轻松地笑着,怎么可以笑得如此轻松?
“我早就觉得,你对我好像很了解。不然你也不会知道,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也是你当时劝我,不要再做梦了。等回锦官之后,我就跟你一同走。我会尽快想起来更多事,这样,你就不用一个人承担这些了。”
他强迫自己别开眼神。
她终究还是误解了,她以为自己还在记挂着师父的事情,她以为自己是要与她一同去复仇。他没法开口辩驳,没法告诉她,若是他开了口,就会打破这一切,这暂时的理解也好,这片刻的温存也好,连同她的信任一起,被他粉碎。
那既像雪花、又像明月一般的念头重又浮起。只不过,这一次,这念头分裂成了两个。
“让她走。”
“留下她。”
两个念头争夺着他。
“说清楚,让她离开这,告诉她这真相,告诉她你做过的梦,她会明白的。”
“恳求她,只要你开口,她就会留下来陪着你,从此你便不是孤零零一人了。”
那双眼睛的光芒依然挥之不去,几乎是灼烧着他。他的手心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仿佛他也体会到了她被自己抓住的那种隐痛,他发觉自己几乎着了迷似的,贪恋着这要将他灼烧殆尽的光。他就要犯错了么?就算是犯错也要这么做么?
他抬起眼,看向她,眼神被钉住了,他再也移不开眼睛。
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都明白,就算是无用功也好,我想看下去。
我不想让那些事发生在你身上。
我不想让你走。
他开口道:“好。”
·
“我、我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要帮我?要为我求得庇护?我明明都不是你师妹……”
顾希昭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她双眉拧起,嘴唇向下微微弯曲,表情是那般真实的困惑。
他感受着她手中传来的温度,非常温暖,甚至要灼烧他,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将她一把揽在肩头的时候,听见她心神不宁的心跳声,她微微颤抖着,连发尖也不安稳地起伏,她耳朵上的余温也留在了他颈间。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将她带去夔州,真的是对的么?究竟是为了帮她逃出那些束缚,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是他想让她留在世上,才执意让她与自己一同走,逃开那些可怕的未来,还是他其实根本没有把握,只是已经离不开她,才想让她也离不开自己?
他那么想听到那句话,可是现在真听到了,却和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等回锦官之后,我就跟你一同走。”
“你听我说,我会和你一起去找栖真师姐。”
“我会留在这里,会成为她——”
不,不该是这样的。
他没有梦可以作为参考了,他甚至没有遵循自己内心的那个念头。
他抬起手,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轻轻挪开,放下。
“在那之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他转身离开,心中空洞无物。
那天晚上,他的梦里也是空洞无物。
他汗涔涔地坐在榻上,听着渝州郊外的风声,手中止不住的冒汗。
什么也没有了,他不再做梦了。
他抬起手,无助地捂住了脸。
他已经如此依赖那些梦中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些梦中她将会露出的表情,他熟读那些戏谱,熟记每个角色的台词、步伐,他一步又一步,像戏中人一般背着戏词,兢兢业业地遵照着梦的指示做了这么多事,救了她那么多次,仅仅是因为动了一次念头,做出了违背梦境的选择,梦就如此背叛了他,如此惩罚了他。
他再也没法料到下一步,再也没法把她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