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觉得这几日自家公爷有些飘飘然,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实际上十分不对劲。
其实看上去也是有些不对劲的,譬如一连几天眼底下日渐深浓的乌青,一看就是连着几夜没睡好。
官家在福宁阁已经等他一阵了,许是刚刚召见过人,阁子里点起御制香来驱散气味。其实有些香方单闻是好闻的,能起到凝神聚气,养心辟秽的作用,但是混杂在一起反而太猛太烈,生出奇异的难闻来。
御制香是大内名方,平常人家都不许服用,因此东京城里有“身惹御衣香,非侯便是王”的说法。官家于此道最喜亲力亲为,就连御制香或是家常用的香也是亲自调配。用他的话来说,总要给闲暇之余找一些乐子,才不至于太枯燥。
其实后半句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官家未传诸于人的原话,乃是“总要给闲暇之余找一些乐子,圣人才不会太聒噪。”
此时官家也是如此,身着一件赭石色的大氅,头戴燕居的冠帽,微微弯下腰来,从一旁的贮香盒里用小银匙舀出一匙香料,慢慢地添进博山炉。
见他来了,官家笑道,“来得恰好,我正添香。有没有空的荷囊,也随手给你塞两匙家去?”
提起香囊袋子,明明闻的是如此清新冷砭的御制香气,脑海里总不自禁浮现出那鸳鸯戏碧波的光影。裴用不觉耳根泛红,却也不忘行礼,口中道,“官家万福。”
官家摆摆手,故作不耐,“到底有没有?没有我就要收起来了。”
裴用便笑道,“并没有空的荷囊,辜负官家盛情。”
旁的臣子听见要赐御香,都恨不得从哪里找一个大布袋子来盛装,偏他不要。这几年总想多赏他什么,他是能回绝就回绝,也是因为要去怀远坐镇军中,才勉强受封了个国公。细细算下来,总觉得有些歉疚。
若是说从别的方面,譬如封妻荫子也是好的。偏偏他无妻无子,硬生生把自己的声名混得一塌糊涂,自己也浑不在意。
真是令人头疼。
官家因见他眼下有乌青,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更多了几分亲厚,随手将贮香匣上的搭扣扣好,才绕到几案后头抻袖坐下,关切道:“我常劝你少忙些,少忙些,你总是不听,昨夜又没睡好?你可别告诉我是跟人打了一架,眼下才挂彩。十年前我或许会信。”
与人打架倒没有,忙着跟小娘子打擂台。
提起幼年的事,彼此会心一笑。不太受器重的十一大王和他的伴读,也能温暖一段禁中岁月。
年少么,无忧无虑,爹爹娘娘并不看重,成天只需要应付那位一本正经得有些古板的晏先生。春天逃学,夏天偷冰,秋天凉爽适合打架射猎,冬天适合集梅花上的露水来煮茶,也算是一年四季里唯一务的风雅正业。
官家见他肯笑也是由衷的开心。圣人总念叨他在裴用面前不会说话,动不动就要讲一些大道理。哼!男人的交情她不懂!那是喝一杯酒打一架就称兄道弟的交情。譬如有时候他在仁明殿,恰好外命妇来了,她不也是满口贤良淑德的教化道理,打量谁会信嘛!
裴用被他这么问得有些尴尬,如实道来未免太丢人。说实话这短短几天也算把过往不曾体会过的情感全部轮番体会了一边,譬如什么叫丢人,什么叫尴尬,什么叫一本正经地扯谎,什么叫义正言辞地睡不着觉。
他此时也是一本正经,两眉之间隐有忧色,端的是一副忧国忧民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一时贪心,喝了几杯酒,夜里便睡不着。”
官家勾唇,心想你就编吧!彼此什么酒量还不清楚,谁喝酒越喝越清醒?
不过也没有多问,知道他不想说就是还没有到位,水到渠成再来听故事不比挠心挠肺翘首以待好?官家比了比对面,说你坐,“今年春茶还没来,将就着吧。”
调膏注水,扬汤击沸,在浓碧的茶膏里生出雪白的乳沫,提起不日的春闱,“这几年文风浮靡,无非是辞藻堆砌,恨不得在纸面上盖起金屋子,甚有拮据聱牙之势。我总想如何整肃,一时又下不去手。”
裴用依言坐下,端凝之时便也无心分神再去细想什么荷囊了,留心看官家击沸泛花,一盏茶的味道好坏,全在这动荡中的功力里了。
他略忖片刻,道,“究其根源,臣以为还在官家。”
官家扭过头,哼了一声,不大乐意,“是我说要改,凭什么怪我?”
裴用笑道,“浮靡文风自先帝一朝便极力推崇,官家即位日久,若说下定决心要肃改,大刀阔斧不过是一年之功。官家是心有忌惮,又想循序渐进,又畏首畏尾。”
“满堂朱紫,只有你会与我说这种话。”
官家默默叹了口气,放下茶筅,“我何尝不想改,何尝不想狠狠地改?他们颂的承平是爹爹留下来的承平,是大娘娘喜欢看的承平。然而华服之下必有虮虱,拖延越久越生祸成患。譬如老十六,仗着大娘娘的爱重,近日益发地胡来!我说他想要造反,也不至于如此愚钝!实在想反起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