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引不知道,洛阳到玉门关需要几天的脚程,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原不是洛阳人士,在她能搜寻到的所有记忆里,自己的家乡仿佛一直都很冷很冷,好像也要着分明的四季,但这总不与自己相关,因为她似乎一直都是盲的,但又能隐隐的记起斑斓的彩色。甚至能吟出“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样的诗句,她自然不记得何时开蒙,师从何人,甚至已无法描述清溪,白石乃至红叶……,似乎不知从何日起,她和锦言总是在逃亡的路上。两年前,家乡闹饥荒,他们混在南迁的胡人中,正碰上官兵公然抓胡人到冀州出卖以充军饷,他们也在被劫掠之列。饥寒交迫,以枷覆身,又加动辄被侮辱,殴打,许多胡人竟至身死。更在行进途中,爆发了不大不小的瘟疫,死者十之有八。她和锦言也因染病被弃下,眼见是不活了。可她仍记得阿娘的弥留之言:“带锦言去洛阳,找阿燃,找姐姐……”她紧紧握住阿引的收,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是我,是我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她当时重重点头,如今看来,怕是要食言了。她摸了摸锦言滚烫的额头,不禁悲从中来,她自然是怕死的,她并不是到了这一刻才真正知晓生命的可贵的。她难过,只是觉得如今看来,倔强硬撑着的这些时日竟成了一个笑话吗?也或许世上倔强之人实在太多,她也只是自己的笑话。锦言呓语般呢着:“阿娘,再唱首歌吧?”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在这漆黑的夜里,呜呜咽咽的悲歌声中,竞有着无以言表的悲壮,对了,自然是悲壮,带着赴死般的决绝。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两个人,寒冷的冬夜,哼着仿佛送别的挽歌。她是这样遇到他的。那个寒冷的冬夜,在她凄然的歌声中混杂着他的长啸,带着划过夜空的呼哨声,在这死寂的四野中,很是响亮。
他似乎是很特别的,冬引看不到他的长相,但他的主人似乎很看重他,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毕恭毕敬。他竞也安然受之。终于在她与锦言病愈之后,听一老人言:“此子鱼龙发际上四道已成,当贵为人主。” 主人听后,即刻便免除了他的奴隶身份。自然他带回来的人,他也是可以带走的。从此三人并肩踏上了南下之路。
可说来可笑,他们还未行有百里,便又被人捆了去。可见所谓“人主”之言,莫不是竞适用于任何样貌堂堂之人?冬引想着,不禁嘴角挂起了笑意。她辗转流离,终于来到了洛阳,不知在哪一次的辗转,哪一次的流离中,他们走散了。虽然他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可还是走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如今她又要再一次辗转流离,却再也没人攥着她的手了。想到这里她微微握了握自己的手,这也是十三年里自己所遇的少有的温柔吧。
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前后脚踏进府里的两人,一站一坐,一人悠闲品茶,一人焦躁踱步。冬引和连星并其他两位女侍连月、连城站在溪壤的身后。默默无声。连月连城原是照顾溪拾的丫头,如今看来,刘安是带走了自己的小儿子,却还没来得及带走女儿。而冬引,在无伤走后,她原本只是想要亲眼看看溪壤是否平安离去,便摸索到后院,却不想这里是这般处境。她原是养马的婢女,本不该与府里的小姐有着什么样的交集,但难为这位小姐总是记挂着她,也因她多少识得几个字,每每无聊,便唤她过去陪她读书识字,抱怨夫子。其实一年前,原是溪壤一眼看到人群里的冬引,只觉得她弱如细草,却独独带着一股力量,坚不可摧。她便第一次哀求父亲,买下了他们姐弟俩。原也是为着连星即将回家嫁人的缘故,父亲会为她再寻觅婢女,这次她也想自己挑。但父亲总是嫌弃他们姐弟俩粗野,不肯让阿引来正堂伺候。父亲说这话时,似乎已当自己是汉人了呢。
她是这部帅府里的小主子,但如今她的父亲就这么走了,把她留在了洛阳。她独坐在正厅的堂上,来招待这两位贵客。与其说她是待客的主人,不如是作为一个被迫参与的旁观者。因为寒掷明白,在这一刻,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女儿远不如下诏的太尉有用。寒掷似乎很着急,一把扫落刚刚奉上的茶,招手呼唤冬引,面无表情道:“太尉大人,执掌天下军政事务,怎的喝起茶来?倒酒!”, 溪壤呼的站起,冷冷道:“王爷,既然太尉大人已经宣过诏了,我府上自当安然地送人出去,王爷想要吃酒,不必为难我家瞎眼的女婢,我自奉上丰盛宴席,如今在这里未免寒酸,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慢待王爷的罪名,我们可担不起。”寒掷嘿嘿一笑,却也不恼:“你倒是伶牙俐齿,陛下传诏自有黄门令,怎的劳烦太尉大人,而且,大人既然是来传诏的,哪里来的诏书?那里去了接招的人?“说罢,手指太尉羊俊:”我看正是你假传诏书,襄助刘安潜逃。“羊俊假装慌忙拨下寒掷的手,摇着头,捻须大笑:“王爷真会说笑,诏书真假,王爷只管去尚书那里查验,至于刘安,原是旨意命他即刻启程,只是王爷来的不巧,刘安他也是刚动身呢,王爷现在去追,兴许还能追的上,何必在这里跟老夫搅缠呢?“寒掷愣神般看了一眼杨俊,竟一时说不出话来